凡塵質問的聲音有些嚴厲，但其實沒什麼意義。
因為他大概能猜到理由。
但有些事情，總得問上一問，不是在期待答案，也不是在問給旁人聽，而是在無奈感慨於這位柯老宗主。
何苦如此。
“時也命也。”
柯鎮海沒有反駁，也沒有在詭辯，當他見到凡塵與夢不語，同時出現的那一刻，便知道大勢已去。
除非太清宮那位前來，否則誰也保不住柯修的性命，但那位根本不可能為了柯修出手。
饒是如此，作為柯修的祖父，柯鎮海也不能任由凡塵殺了嫡孫，嘆息一聲後，擺好了出手的架勢。
雖然皓首蒼髯的模樣，讓他看起來頗為狼狽，但蒼老的眼瞳深處，精碩的魄力，卻極具壓迫感。
想來若是尋常修者當面，恐怕光憑這股魄力，都會被駭的膽戰心驚。
凡塵沒有動，踏前一步的是夢不語。
顯然是由她出手，便已經足夠。
隨著夢不語緩步走來，澤山四周的氣氛，也忽然凝固許多，透著些寒意。
任誰也知道，這位女子很美，無論是端莊雅緻的容姿，還是玲瓏秀美的模樣，但眾人更清楚她的強大與可怕。
當代浮生五域，最為年輕的一位至強境修者，統領整個北疆六大魔宗，千萬小宗，無數魔修的一域之主。
她曾誅殺天鬼魔尊於天淵，曾帶兵蕩平諸邪，憑藉一己之力將風雨飄搖的北疆，挽大廈於將傾，生生在動盪與禍亂中，開闢一片太平，無論是誰，都不敢不慎重以待。
不知過了多久，有風吹動山林間的碎石與林木，讓寂靜不在那麼令人生冷，眾人卻將頭埋的更低。
“柯前輩，請。”
夢不語揚起手，沒有更多的話。
她同樣清楚，要殺柯修，這位雁蕩宗的柯老宗主必然會攔著，雖然以柯鎮海的實力，根本攔不住她與凡塵。
他們可以輕易當著他的面，殺死柯修，但柯鎮海總歸是東土的道修前輩，兩人還是會給予相應的體面。
柯鎮海抱拳一禮，抬動起手之勢，蒼老的眼瞳之中，已然沒有畏懼。
但他忽然很好奇一件事情。
“您覺得我此舉可曾有錯？”
他明知嫡孫罪該萬死，但依舊想要保下他，甚至為此犯了許多忌諱，破了多年的威望與道心。
偏偏即便如此，柯鎮海不覺得後悔。
若是重來一次，他大概還是會如此。
聽聞此言，夢不語沉默了片刻，靜聲回答。
“人之常情。”
這是不久前，凡塵曾與那位藥王谷老祖說過的話，對方也險些與柯鎮海走上了同一條路。
但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有時候於人而言，理智並不能完全左右感情。
聽到此言，柯鎮海方才緩了緩眉，舒了口氣。
然後他看向夢不語，想起這位不語魔尊，已然也有子嗣，而且都是很好的年輕後輩，不僅有些羨慕。
“如果您的子嗣如此呢？”
雖然這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柯鎮海真的有些好奇，如果那位語公子和小夢聖女，做了與柯修相似的事情，這位不語魔尊會如何處置。
這個問題，其實有些誅心。
無論怎樣回答都有問題。
若夢不語說不處置，如他一般庇護，不僅威望會受損，今日所阻他之事還會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若是夢不語選擇依據律令嚴懲，不僅會被世人說一聲虛偽，還會讓孩子知曉後寒心。
按理，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用來坑人極有意義。
但柯鎮海此刻，並沒有想坑夢不語的意思，只是真的有些好奇，若是這對夫婦，遇見他這種情況，會作何選擇。
知曉之後未必能改變什麼，但心中終歸會有些釋然。
當然，柯鎮海同樣明白，這個問題真的很麻煩，夢不語不回答才是正常，大抵會沉默揭過。
誰料，夢不語並沒有略過這個問題，反而認真的思索了片刻。
最終，她確定了心中答案，沒有什麼彷徨，也懶得說謊。
“我可以替我的孩子償命。”
夢不語當然不覺得，陳語生和夢蓁蓁會做出那等惡毒的事情，但若是真如柯修那般，她作為母親，也絕對不可能捨得殺死自己的孩子。
但無論是作為域主的責任，還是良心，同樣不容許她坐視不公，那比死更加難受。
相較之下，夢不語覺得，自己的性命反倒是最輕的。
至於償命之後，對方願不願意接受，孩子願不願意悔改，世界是變的更好一些，還是更壞一些，都與她無關了。
畢竟誰也不能要求一個死人怎樣。
她的回答簡單而隨意，但卻很認真。
聽聞這個答案，柯鎮海反倒是怔了怔，眼瞳中頗有些複雜的情緒，隨之是茫然，最後又是釋然。
他顫著手，輕輕捋了捋蒼白的鬍鬚，然後瞭然的笑了笑。
“確實挺好。”
可惜的是，他當時沒有想到……
不，真的沒有想到嗎？
其實未必，只是沒有勇氣，何況正如夢不語剛才所言的態度，償命是一回事兒，對方原不原諒，卻又是另一回事兒。
而他的嫡孫惡貫滿盈，普天之下仇家太多，罪孽太多，哪怕償他這條老命，也是遠遠不夠。
“雁蕩宗柯鎮海，請賜教。”
天間雲漸深，澤山忽然安靜了下來。
柯鎮海揚起蒼老的雙掌，只見一道雄渾的靈力自天間而起，匯攏在他的雙掌之間，好似雁起蒼黃。
浮空中無數灰塵與大地上的碎石與林木，開始共舞，隨著風盪漾起極小的動作。
這一招，顯然是柯鎮海已經很多年未曾施展的絕學，想來今生未必再有第二次機會，能夠撐得起如此震山倒海之勢。
遠處的眾人，視線同樣滿是驚詫。
這位雁蕩宗柯老宗主的實力，聽聞是八階上境，但現而今看來，戰力竟是遠比世人想象的，還要強許多。
只是這一掌，恐怕不算那兩位，場間境界最高，實力最強的參商樓左老齋主，也要暫避鋒芒。
至於旁人，根本接不下這一招，多半會被重創身隕。
遺憾的是，柯鎮海所面對的敵手，終究是他不可能敵得過的人物。
夢不語抬起纖柔的手掌，在天地颶風之間，捏住一片枯葉，那片枯葉在不停動著的萬物間，彷彿成了唯一靜止的畫面。
葉碎，諸天皆靜。
……
……
戰鬥沒有持續多久，甚至遠比人們想象的更加簡單，但卻給人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
“若鎮海動用護宗大陣，亦或者旁的雁蕩宗底蘊，未必能給那位不語魔尊，造成一些麻煩。”
不遠處的左老齋主感慨了一句。
作為傳承漫久歲月的一方巨擘大宗，雁蕩宗的地位不在北疆六大魔宗之下，哪怕是夢不語想要攻下來，也會費許多手腳。
這等傳承久遠的宗門，往往會有諸多世人難以想象的底蘊。
雖然依舊不會影響結果，但總歸不至於敗的這麼慘，但柯鎮海偏偏沒有動用任何宗門底蘊，只是憑藉自身的境界與實力，與夢不語抗衡。
輸的簡單而乾脆。
“將你們宗主抬回去吧。”
夢不語望著倒在血泊中，已然昏迷的柯鎮海，對那些雁蕩宗的弟子們說道。
她沒有結果柯鎮海的性命，不僅是因為這裡是東土，她不好輕易殺死七曜大宗之一的執掌者，也是因為不想殺。
但對方與她抗衡，終究耗費了大半命源，傷的極重，恐怕甦醒後不僅命源受損，境界也會大跌，人已經半廢。
雁蕩宗山門之內，急忙跑來數名弟子，將依然昏迷重傷的柯鎮海接了回去。
隨之，山門之外，便只剩下畏懼到臉色煞白的柯修。
這位雁蕩宗少宗主，此刻眼瞳中滿是驚恐，哪怕衣袍華貴，頗有絨繡珠玉之感，落在眾人眼中，卻連乞丐直起腰板時的模樣都不如。
很多人看向了柯修，柯修則顫顫巍巍的，向著雁蕩宗山門跑去。
但似是剛才的戰鬥，餘波將他同樣震傷，讓柯修的動作極慢，甚至有些不利落，腿肚子都在流血。
最令他恐懼難言的是，雁蕩宗的山門根本不肯在為他而開，想要逃下山去，四面八方卻全是知曉了實情的修者。
逃無可逃，去無可去。
夢不語沒有再出手，不僅是因為這等人不值得她出手，最重要的是，有人很想殺他。
轉頭，便看見了那個傳聞中的姜家二姑娘。
姜芯雪見無穹無事，也不在擔憂，解下了後背上的妹妹，一步一頓的走到了雁蕩宗山門外，靜靜的看著那個像是落水狗般的惡貫滿盈之徒。
“請您讓我親手了結他。”
姜芯雪懇請道。
夢不語默許，頗有同情的看著這個小姑娘。
曾經同樣作為‘復仇者’，夢不語最清楚這種仇恨壓在心中，卻無法得報的痛苦與難過。
若是不能讓這小姑娘親自復仇，恐怕她的心極難再靜下來
於是，姜芯雪走向了柯修。
面色愈加慌張的柯修，眼瞳中已經滿是絕望，知曉了自己的處境與結局。
但哪怕臨死前，他也不能讓這些人痛快。
“那些事情的確是我做的，我該死……”
柯修的目光就像是淬了毒，越過了緩緩走來的姜芯雪，指著這位玉茶堂的姜二姑娘。
他先是看向了諸宗修者，繼而望過無穹與鹿九兒，最終將視線落在了凡塵與夢不語身上。
“但她可是邪靈鬼女啊！貨真價實的邪靈鬼女！”
沒有任何錯誤，沒有任何欺瞞，更沒有任何謊言。
姜芯雪是邪靈鬼女，還是邪靈鬼女之中，最為可怕，最為要命的玄冥鬼體。
這種‘天棄之體’，到徹底崩壞之際，不僅姜芯雪會漸漸走向死亡，她還會成為失去理智的怪物，屠戮眾生。
“我死了，她也沒道理活著啊！”
柯修歇斯底里的叫喊著，既然這位不語魔尊願意主持公道，怎不將這個邪靈鬼女殺了？
浮生五域自古以來，便有這個習俗，但凡發現邪靈鬼女，便要在她們成長起來之前，將其誅殺。
聞言，眾人一滯，神情也各式複雜。
因為柯修雖然品性差到了骨子裡，但任誰也沒有忽略這件事情。
姜芯雪的神情，則遠比很多人想象的平靜，並沒有什麼擔憂與畏懼，好似根本不擔心未來的出路。
“無論如何，那是之後的事情了，但在此之前，我得先要你的的命。”
姜芯雪的眼眸深處，隱隱泛著些猩紅的顏色。
此刻受到重創的柯修，遠不是她的對手，終於得以機會復仇，以祭典家人與小鎮眾多亡靈。
……
……
伴隨著那抹鮮血，染紅了雁蕩宗的山門，山林間也忽然安靜下來。
柯修死了，但他剛才的話，確實讓很多人頗有憂慮。
這位玉茶堂的姜二姑娘確實無辜，又很可憐，讓很多人同情，想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她的命真的不好。
邪靈鬼女終將成為怪物，禍亂天下，他們沒法當做沒看見。
只是……這小姑娘是無穹公子關照的，而無穹公子又被那兩位關照著，任誰也不敢上前，觸這個眉頭。
姜芯雪彷彿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氣氛，用手帕擦了擦手，心情忽然輕鬆了許多。
雖然還是有些委屈與不捨，但大仇得報，心中總算是沒了壓力與不甘。
她認真的與凡塵和夢不語行了一禮，表達了感謝。
隨之走向了無穹，重新將妹妹抱回懷裡後，又看向了這名少年。
這位無穹公子，從最開始宛若救世神明般天降，到一路上的幫扶與呵護，姜芯雪除卻感激與感動，其實早已在心中萌起另一種感情。
只是她自知身份地位不配，命也不好，根本沒資格陪伴在這少年身邊兒，也沒這個機會。
“真的很感謝您，可惜小女子無以為報，只得來世再報。”
姜芯雪認真的行了一禮，又悄悄看了這少年的臉頰一眼。
如此說，當然不是因為他長得醜，只是因為無奈。
“最後……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雖然我也知道這有些不要臉。”
一路上，已經麻煩了這少年太多。
但姜芯雪真的沒什麼辦法繼續在照顧妹妹，而她死後，妹妹還這麼小，若是沒人照顧，恐怕都活不過週歲。
“若您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多收一個侍女？”她指了指尚在襁褓中的妹妹。
“雖然福福還很小，但您將她養大了，我覺得她端個茶倒個水，洗個衣做個飯應該是一把好手，我們姜家的女子做工都很利落……”
隱約的，無穹明白了姜芯雪要做什麼，眼瞳中滿是凌厲。
一旁的鹿九兒同樣看穿，動作更是乾脆，一掌拍在了姜芯雪後背，讓姜芯雪吐了口淤血，身子一震，綿軟倒在地上。
“她想自己震斷心脈。”
於是鹿九兒粗暴的阻止了她自盡。
無穹也瞪了她一眼。
“我介意，你自己去把妹妹養大，別麻煩旁人。”
誰說邪靈鬼女，非死不可？
“只要你沒濫殺過無辜，未曾誅心逆罪，今日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人能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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