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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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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身世之迷

    小葛老師跟廖苕貨的媽,談了賠償,在對方客氣的推辭下,小葛老師堅持將五萬元錢給了對方。而葛校長讓小廖的父親收下那堆禮物及菸酒時,小廖的父親,也就是老廖師傅堅決不收。

    “葛校長,您是我的老師,也是我兒子的校長。伢們發生衝突,不該您親自來。何況,你送的東西,我要收了,怎麼去見我的同學呢?”

    葛老校長陪著笑臉說到:“兩個伢都是我教育出來的,學生有錯,老師就沒責任?你收了,我安心,就當你幫我的忙,好不好呢?”

    這種尷尬的笑容,印在冬子的心上。在他眼中,長期受人尊敬的爹爹,在容城,從沒出現過如此有歉意甚至有討好的笑容的。

    奇恥大辱!

    當然,公安在場,必要的手續還是要過的。諒解書是廖師傅親自寫的,父母簽了名,廖苕貨按了手印,這就表示,陳冬再也用不著坐牢了。

    陳冬低著頭,跟著葛校長走出醫院,大氣不敢出一聲。這個瘦高的身影,如同一座高峰,在因為他的事情,向別人低下了姿態,這比打冬子一頓,還要難受。

    一切都不需要解釋,包括廖苕貨當時是如何激怒他的,包括廖苕貨的話與行為,因為,最後承擔責任的,是葛校長,這個在容城有良好聲譽,他叫爹爹的人。

    “冬子啊,先到你家去一趟吧。”葛校長嘆了口氣,回頭望了望冬子一眼。這個醫院離冬子家最近,當時警察把廖苕貨送到這醫院,也是考慮就近治療的原因。

    冬子低著頭,跟著葛校長走在街上。出醫院後,葛校長就讓警察送小葛老師回家了,他要單獨跟冬子說些事。

    此時雖然是春天,但冬子的心比冬天還要寒冷。沿途很多人,熱情地與葛校長打招呼,葛校長很客氣地回應,謙虛而不失禮貌。只有冬子知道,自己的作為,讓剛才在醫院的爹爹,如此謙卑。

    也有人奇怪地看著冬子的狼狽樣,他的圍衣有黑色的火燒過的、炭染過的痕跡,他的頭髮也亂,低頭走路時,褲腿上的洞也很明顯。

    這是一條熟悉而漫長的街道,冬子覺得,整個世界已經變了,在這條街上,因為他的不正常,街道的風景與人物,都發生了改變。

    昨天晚上的事,讓他的人生觀發生了改變。許多秘密湧起,但不知道答案。

    於燕這兩年都在幹什麼?她明知道苕貨不是個好東西,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他們戀愛了嗎?既然戀愛了,苕貨為什麼要在昨晚對她那樣粗暴?

    苕貨知道自己跟於燕的過去,苕貨這是嫉妒還是報復?

    於燕要是沒有感情,為什麼昨天晚上要勸阻苕貨的挑釁?為什麼要在事後找小葛老師來搭救自己?

    苕貨說這羊肉串不像是父親的味道,難道以前的顧客,說我的味道恢復了“老陳燒烤”的風味,都是在安慰我的?

    這些都不重要了。

    走在冬子前面的這個人,就是一個大秘密。冬子從小就知道,他們家與葛校長家,沒有任何親緣關係。但是,葛校長一家對他這麼好,顯然是有原因的。冬子的父母堅持要冬子喊“爹爹”,把葛校長當成自己的父母,這是為何呢?

    葛校長家並不是富翁,突然拿出五萬元錢來保自己,那得是多大的決心?至今,葛校長沒有批評一句話,只是說了句衝動、不成熟的評價,這比現場打罵冬子一頓,還要讓冬子難受。

    這些甚至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秘密,冬子沒敢問出來。此時已經到冬子的家了,冬子正準備開啟門,卻看到葛校長轉到樓梯間,看了看那已經倒下的、被廖苕貨踢過的,燒烤架子。

    葛校長又嘆了一口氣,他已經兩次這樣了。以前,冬子的記憶中,葛校長從來沒有嘆氣的,他總是筆挺地站在講臺、筆挺地走在路上。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冬子打開了房門,請爹爹走了進來。葛校長望著那兩張遺像,表情嚴肅,好像對冬子的父母打招呼地點了點頭,看到供桌上的供果,對冬子說到:“冬子啊,你媽走時給你大姨的話,我都知道。莫讓他們失望喲。”

    冬子本來要搬把椅子,請爹爹坐下。葛校長擺了擺手,對冬子說到:“你還差什麼呢?如果你想做其他生意,我們也可以想辦法,好不好?”

    這得多大的失望!冬子清楚地記得,他重新擺攤時,爹爹還專門讓小舅過來,拿了一把羊肉串給他送過去。後來小舅帶話:“你爹爹說了,你有希望,把你爸的名聲做回來。”

    那時,爹爹是把這個羊肉串的生意,當成一個家庭傳承的事業,來鼓勵冬子的。冬子也這樣想,做回父親當年的好味道,做回父親當年的好名聲,就是自己的事業。

    而那快“老陳燒烤”的牌子,當年就是葛校長寫的,現在放在屋裡,兩人都看見了,牌子已經汙損開裂,冬子怕是再也扛不起這塊牌子了。

    冬子傷心的,不僅是葛校長問他是否願意做其他生意,不僅是葛校長對冬子繼承父親攤位的失望,更有一個秘密,此時已經憋了好久了,在葛校長下面一句話說完時,冬子再也憋不住了。

    當時葛校長望著那兩張遺像說到:“林子,蘆花,冬子沒事,只要我在一天,就顧得到他的周全。”

    這聲音太傷感了,雖然葛校長的聲音是平靜而低沉的,但讓冬子的感情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一下跪在地上,給父母遺像嗑了三個響頭:“爸、媽,我錯了,我長大了,還不讓人放心。”

    冬子失聲痛哭起來,葛校長等他稍微平靜些,摸了摸冬子的頭:“冬子,起來吧,你也年輕,經不起衝動,吸取教訓就行了,你還是個好伢。”

    委屈與自責讓冬子哭訴到:“爹爹,要不是他說那句話,我還忍得住,爸媽叫我和氣生財,我記得的。但他那樣說,我就沒忍下來啊。”

    “他說什麼?”

    “他說我不是爸媽的親兒子,爹爹,您說說,我是不是?”

    葛校長拍了冬子腦袋一下,像是打,也像是責怪,再看著那兩張遺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轉身,就離開了。

    冬子趕快鎖門,要送葛校長,只是看到葛校長完全沒理他,彷彿無事一樣,繼續跟馬路上的熟人打招呼,走得筆挺,冬子不敢去追了。

    等冬子再開啟門,回想當時的一幕,突然一個不詳的感覺升起來,讓他的回憶與現實,一起糾結。

    記得小時候,大約是冬子上小學時期,媽媽帶冬子上東山公園玩,就有汽水廠的同事開玩笑。“喲,蘆花,你兒子虎頭虎腦的,好可愛呢。長得比你眼睛大些,比陳師傅面板白些,究竟像哪一個呢?”

    當時媽媽並沒有回答,只是把話岔開了。但側邊另一個阿姨說到:“兩個都不像。”這聲音雖然低,也被別人及時制止,但留存在冬子的記憶裡。有人打圓場:“有的伢會接代的,會集中父母的優點的,你懂個啥?”

    大家鬨笑中,給少年的冬子留下個疑問:我究竟像誰?

    再一次,就是初中體檢的時候,剛上初一,要求體檢。那一次,冬子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型:B型。當時同學們流行兩種推算性格的方式,有人用星座,有人用血型。說什麼B型血的人,有創造力,有藝術天分等,冬子很是得意。

    他回家偶然看到爸爸的體檢報告,因為廚師是每年要詳細體檢的,發現爸爸的血型是A型。按當時冬子有限的生理知識,他知道,決定自己血型的,就只可能是媽媽了。

    “媽媽,你什麼血型?”

    蘆花一愣,彷彿思考了一會,說到:“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我爸是A型,我剛體檢了才知道,我是B型,那你是什麼血型?”

    蘆花當時的臉色就有點不自然,但迅速恢復了常態:“我們汽水廠體檢是走過場,我也不知道的。你覺得我應該是什麼血型呢?”

    “要麼B型要麼AB型,只可能是這兩種。”

    “好吧,你有文化,你說了算。”

    當時冬子笑了起來,媽媽誇他有文化,他自己也覺得很驕傲。

    但把回憶拉到兩個多月前,媽媽到武漢搶救,雖然平時照顧有武漢的小姨在幫忙,武漢的小姨父是個處長,有些醫院的關係,聯絡床位與專家也沒問題,但家屬簽字這些事,還得冬子親自來。

    在一次簽字過程中,冬子瞄瞄了醫生手中的病歷,好像看到媽媽的血型也是A型。當時冬子就有所懷疑,這樣的大醫院,面對這樣的急重病人,血型肯定不會檢查錯的。那麼,要麼是當年自己在初中時檢查錯了,要麼是當年爸的體檢報告錯了。

    當然,當時面對媽如此危重的病情,這一切都不重要。在媽最後那幾天,她拉著冬子的手,說不話,只是流淚。小姨已經通知了容城的親人,包括大姨大舅他們都來了,大姨當著蘆花的面,說到:“你放寬心,冬子的事,有我們呢,我爸也說過,有他在,冬子吃不了虧。”

    冬子媽落氣時,左手拉著冬子的手,右手拉著葛老師的手,最後是同時撒開的。

    長期的慢性腎炎發展為尿毒症,再發展為腎衰竭,把錢耗光了,也把蘆花身體中最後的能量耗光了。冬子看到油盡燈枯的母親走到生命的盡頭,那種痛無處哭的感覺,讓人發呆了好多天。整個後事,如果不是爹爹一家人的操持,冬子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

    少年的冬子是在快樂中長大的,父母對冬子的寵愛雖然稍有過分,但冬子卻並沒養成嬌驕二氣。今天許多家庭中,父母溺愛孩子,有一種窮人家裡養嬌嬌的錯誤,但冬子家是個特殊情況。

    他父親雖然辛苦,但本身帶有的責任感和正氣,讓冬子受到感染。父親是軍人退役出身,自帶一種堅韌與自信。哪怕在擺攤時的夜晚,冬子既能聽到父親吆喝的聲音,也不時聽到他與顧客爽朗的笑聲。

    雖然冬子的父親每天只能夠睡四五個小時,但是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整理床鋪與打理家務從未懈怠,他為了給睡眠不足的自己打氣,總是在起床做事前,給自己下個口令,像部隊那樣:“整理內務、打掃衛生!”

    陳林,讓冬子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受人尊敬的,哪怕他在社會的底層,進出廠區門口的人,不管買不買羊肉串,都會客氣地叫一聲:“陳師傅,生意好啊!”

    冬子的母親,在冬子少年時還在汽水廠上班,只要冬子一上學,少不了給他的書包裝兩瓶汽水:“一瓶你喝,還有一瓶,如果有同學渴了,就給他喝,男孩子要大方。”

    父母總是把最好的給冬子,從衣服到用度,用母親的話說:“我們不富,但也不要讓人看不起。”

    每逢節日,父親總要做兩個好菜,讓冬子騎上腳踏車,裝在保溫桶裡,趁熱送給爹爹家家送去。

    “要懂感恩,伢呢,嘴巴要甜些,爹爹家家,是我們唯一的親人,沒有他們,就沒有你呢。”

    這句話曾經讓冬子很納悶,因為冬子覺得爸媽當年應該這樣說,才妥當。“沒有爹爹家家,就沒有咱們一家人的的幸福。”因為,從父母的敘述中,這一家人,受過爹爹家家的恩惠太多,從結婚到找工作到冬子讀書,都是他們安排的。

    “什麼叫沒有我呢?”冬子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太難了,找不到答案,後來,也就放棄了追問。

    冬子的媽蘆花是一個善良的人,對任何人都好,哪怕是在夏天,只要掃地的清潔工在家門口打掃出汗了,冬子的媽都要給別人遞一瓶汽水。當時容鋼的汽水發給職工是有定量的,雙職工家庭,平均每天四瓶。

    這種善良的本性給了冬子善良的習慣,後來他在班上喜歡幫助別人,也是父母的影響。當然,冬子還有一個能力,就是能夠搞笑,他覺得,能夠讓班上的同學因他而開心,是自己最開心的事。

    當然,這是後話。此時,冬子從回憶中走出來,繼續思考那個大問題:“我真的不是我父母親生的嗎?”

    從長相來說,從血型來說,都有疑點。更何況,廖苕貨那句話。要知道,廖苕貨的父母,也是容鋼的人,甚至與自己的父親,曾經同過事。

    最令冬子懷疑的是,剛才問爹爹時,他的態度。爹爹打了他兩下,肯定不是安慰,而是責備。也許,當著父母的遺像,根本就不該這麼想,這麼問。

    這是不孝啊。

    但是,爹爹為什麼,當時不作回答呢?事後又迅速離開,像是在迴避這個問題呢?是不是,真的有什麼隱情?

    他找不到第二個人問這個問題了。在容城甚至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清楚另外還有什麼親人。既然自己的父母不是爹爹親生的,為什麼這樣稱呼?既然自己問到這個問題,爹爹為什麼不回答?

    自從父母去世後,自己之所以能夠從這悲痛中穩下來,除了爹爹一家的幫助與關心外,還有一個精神力量。那就是,守住這個家,守住那美好的回憶。

    這個家只剩下兩樣東西了,物質上的,就是這棟房子,那是父親一串串羊肉賣出來的,是母親在病中掙扎著一串串穿出來的。母親在到醫院前,要求冬子給她換一件外套,冬子給她換完後,母親的一句話,讓冬子記憶猶新。

    “怎麼換也不頂用,在這個家,就不可能換掉孜然味。”

    那是羊肉串的味道,那是父親一生和冬子現在的味道。

    所以,第二件東西,就是這燒烤攤,是“老陳燒烤”的招牌。

    父親一生沒有教他燒烤的技術,他總說,“我兒子是讀書的料,不要再受這個苦。”

    冬子的父親是在一個夜晚,在燒烤攤上突發腦溢血去世的,當路人看到他倒在地上時發出的尖叫,驚動了蘆花,蘆花出來時,大哭的聲音驚動了鄰居,這才把他送到醫院。到醫院去時,已經沒了呼吸與脈搏,醫生搶救了兩個小時,也沒效果,宣佈死亡。

    父親一句話也沒留下,就走了。冬子從武漢趕回來時,父親的衣服都已經被小舅換好了。

    冬子的父親是累死的,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為了這個家,為了妻子與孩子,他這樣堅持了十多年。

    父親是二級廚師,炒菜有絕招,當然烤羊肉串也有他的絕招。但沒機會教給冬子了。冬子堅持不讀大學,在家陪有病的母親,母親只好同意了。母親也不願意給爹爹家添麻煩,雖然他們承諾要照顧好她。

    羊肉進貨的渠道、肉品的選擇,配料的種類及數量,包括前期的製作過程,蘆花是知道的,冬子沒學好時,蘆花手把手的教,怕他辱沒了父親的名聲。

    但有一點不太好掌握,那就是燒烤的火候。因為蘆花也很少在現場看著丈夫燒烤,這一點無法指導。只是冬子在家試烤,蘆花來嘗味。什麼時候該翻了,什麼時候加辣椒麵和孜然,什麼時候要加胡椒粉,各烤多長時間,等等。

    不學不知道,要烤出好的羊肉串,需要的工序與技術,如此複雜。

    “有八成了吧,再過一段時間,估計就試出來了。”母親的意思,這個試驗期還得一兩個月。但冬子等不了,他急於恢復父親的招牌,因為他覺得,這是對父親最好的紀念。

    當然,父親的招牌給了他榮譽,下夜班的工人們,也都在誇讚:“陳師傅雖然去了,把手藝還留下來了,冬子,你爸做的燒烤是容城一絕,你莫搞丟了!”

    這是一種體面,更是一種尊重,冬子知道自己還差點勁,但離真正的父親的味道,不遠了。

    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的尊嚴,冬子覺得,自己找到了這種尊嚴,直到苕貨說出的那句話。

    此時的冬子心情複雜。假如,苕貨說的是真的,那一切都好像可以得到解釋。如果是這樣,我怎麼還有臉面,留在這裡,還有什麼資格,作“老陳燒烤”的傳人?

    也許爹爹對冬子的父母好,那是他們那一輩的感情。但如果冬子不是父母親生的,爹爹一家,憑什麼還要對自己好?

    況且,自己呆在這裡,靠別人的幫助過日子,是個男人嗎?除了讓爹爹一家墊這麼多錢出來,自己暫時還不上不說。就連今後的生活,也需要別人的照顧。

    況且,我還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讓人失望的人。今天,葛校長在人前放棄尊嚴陪笑臉,對冬子失望的表情,讓冬子的世界垮了。

    自己不僅一無是處,而且還成了人家的負擔。

    如果要證實答案,葛校長不說,哪個知道呢?或者知道者,是廖苕貨?要不然,他怎麼說這話?

    但是,冬子怎麼可能去找他呢?自找羞辱嗎?這個自己平時最看不起的人,居然有了嘲笑自己的資格,還在自己曾經愛過的人面前,這是多大的恥辱?

    自己白天回來的狼狽樣,自己打架的事情,恐怕已經傳遍整個街道了,今後,自己即使擺出燒烤攤,是不是又有人笑話,我沒這個資格呢?冬子這樣想到:我一定要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地方,讓人瞧不起的地方。

    冬子從小的自尊,此刻讓他在心裡埋下了一個衝動。他不想做別人的負擔,不想讓別人羞辱,他要離開這裡,做不番事業。

    如果不能夠做一番事業就不回來。他要讓功成名就的自己,再次出現在爹爹家家面前,再次出現在苕貨面前,再次出現在於燕面前。

    讓那些愛我的同學們,或者同情過我的鄰居們看看,那個大寫的男人,冬子,風光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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