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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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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在浙江,經過一個冬季的枯水季節,桃花汛也過了,農曆四月,新安江水便到了水量最為充沛,慷慨地從它流經的各個堰口澆灌兩岸無邊稻田青苗的時節。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靜,不禁使人聯想到《道德經》上那句“上善若水”的箴言,頓生無窮的感恩之思。

可今年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賜的新安江水被兩岸的大堤夾著白白地向下奔流。張居正等人的預見全被言中,朝廷改稻田為桑田的國策一開始推行,就給浙江的百姓帶來了災難。淳安縣境內的新安江大堤上,這時竟站滿了挎刀執槍計程車兵和衙役,杭州知府馬寧遠帶著屬下的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正在強制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

大堤上,一眼望不到頭跪著的全是百姓,個個臉上全是絕望。大堤下的稻田旁,是一列整齊的戰馬,馬上都是身穿嵌釘鎧甲計程車兵。

“踏苗!”馬寧遠一聲吼聲。

馬隊驅動了,無數只翻盞般的馬蹄排山倒海般掠去。不是戰場,也沒有敵兵,馬蹄下是乾裂的農田,是已經長有數寸高的青苗。雜沓的馬蹄聲中,無數人的哭聲接踵而起。馬隊踏過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插牌!”這一句吼聲是馬寧遠身邊的常伯熙和張知良發出的。

幾個衙役扛著木牌奔向已被踏過的苗田。木牌被一個衙役向苗田的正中一戳,另一個衙役掄起鐵錘把木牌釘了進去。木牌上赫然寫著“桑田”兩個大字!

哭聲更大了,馬隊仍在排山倒海般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爹!”突然,一個女人驚恐的叫聲在眾多的哭聲中響起!

許多人驚恐的目光中,一個老人拼命地跑向苗田,跑向馬隊即將踏來的那丘苗田!

馬隊仍在向前奔進。那個老人跑到苗田正中撲地趴了下來,臉緊緊地貼在幾株青苗之間的田地上,張開的兩條手臂微微向內圍成一個圓形,像是要護住自己的孩子,護著那些已經有些枯黃的禾苗。馬隊離那老人越來越近了。

“反正是死!”一個青壯漢子一聲怒吼,“拼了吧!”吼著,他騰身一躍,飛也似的奔向老人趴著的那丘苗田。緊接著,一群青壯的農民躍身跟著奔向了苗田。

馬隊仍在向前奔進,他們的前面,趴在地上那老漢的身前列起了一道人牆。馬上計程車兵們都緊張了,許多目光都望向馬隊正中那個軍官。那軍官開始下意識地往回拉手裡的韁繩,許多兵士也開始拉手裡的韁繩。可奔馬的慣性仍在向人牆奔去。馬隊中那軍官臉上流汗了,手裡的韁繩開始緊往後拉。所有的兵士都把韁繩拼命往後緊拉。相距也就不到一丈,馬隊愣生生地停下了!許多馬在狂躁地噴著馬鼻,許多隻馬蹄在狂躁地刨著地面。

“刁民!”建德知縣張知良跺了一下腳,接著望向他身邊的馬寧遠。

“是反民!”淳安知縣常伯熙厲聲接道,“剛才就有人公然說‘反了’!”

“是誰說反了?”馬寧遠的臉青了。

“卑職看清楚了。”常伯熙將手一指,“是那個人!”

“抓起來!”馬寧遠一聲低吼。

一群衙役拿著鐵鏈和戒尺奔了過去。不一會,那個帶頭擋馬的漢子已經被鐵鏈拉了過來,還有十幾個漢子也被鐵鏈拉了過來。

原來都還跪著的百姓都站起了,開始騷動,騎兵和步兵軍士的刀和槍組成了陣勢,擋住了那些哭喊著的人群。

幾個漢子被鐵鏈套著,拉到了那幾個官員面前。一直面色鐵青的馬寧遠:“剛才說‘反了’的人是誰!”

“是我。”帶頭的那個漢子竟然立刻答道。常伯熙和張知良都是一怔,接著對望了一眼。

“好!敢說敢認就好。”馬寧遠望了一眼那漢子,又把眼望向了一邊,接著問道:“叫什麼名字?”

那漢子:“齊大柱。”

馬寧遠:“幹什麼營生?”

那漢子:“本地桑農。”

“桑農?”馬寧遠又轉過頭來審視那漢子,“桑農為什麼要來帶著稻農鬧事?”

那漢子默了一下,答道:“心裡不平。”

“好,好。是條漢子!”馬寧遠一邊點著頭,突然加重了語氣,“你在王直那兒當什麼頭目?”

“王直?”那個帶頭漢子一愣,“哪個王直?”

馬寧遠:“倭寇頭子王直!”

那帶頭漢子一怔,緊接著大聲答道:“不認識。”

“到時候你就會說認識了。”馬寧遠的臉又鐵青了。說完這句,他面對黑壓壓的百姓,大聲說道:“改稻田為桑田,上利國家,下利你們!這麼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還聚眾對抗!現在明白了,原來是有倭寇在煽動造反!”

這可是天大的罪名。馬寧遠幾句話一說,剛才還騷亂哭喊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馬寧遠接著大聲令道:“繼續踏苗!敢阻撓的有一個抓一個,和這幾個一同押往杭州!”

常伯熙和張知良又同聲向苗田的騎軍大聲吼道:“踏!”

馬隊又向前面的苗田踏去,馬蹄過處是一片片倒伏零亂的青苗!

突然,騎軍中那個領頭的軍官目光中露出了驚色,開始勒身下的坐騎。他望見大堤上一行五騎向大堤這邊飛馳而來。漸馳漸近,許多人都看清了領頭的騎者頭盔上斗大的紅纓和肩背後那襲外黑內紅的披風在急馳中向後翻飛。

“是總鎮大人!”那軍官失口叫道,勒住了韁繩。他認出了這個身著三品鎧甲的人便是自己這群官軍的頂頭上司,現任浙江台州鎮總兵戚繼光。

苗田裡的馬隊都齊刷刷地停下了。

五騎奔馬越來越近了。堤上的步軍士兵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齊的兩行。

馬上的戚繼光卻在離那兩行步軍還有數丈遠的地方猛地一勒韁繩,五騎馬倏地整齊地停住了。

戚繼光的目光望向了苗田中的騎軍,那隊騎軍這時已驅著馬跑向大堤。很快,騎軍馬隊都登上了大堤,在步軍的前面都下了馬,也分成兩行排成佇列。

戚繼光這才策著馬慢慢走到兩行騎軍的中間,目光先是望了望堤上的人群,接著又望向堤下乾裂和青苗雜沓的農田。他的目光是那樣的冷,冷得列在那裡的步騎官軍一片沉寂,連馬都一動不動。

軍隊的突然躁動,直到這時才讓馬寧遠和常伯熙、張知良明白是戚繼光來了!

常伯熙:“他來幹什麼?”

張知良:“不會是來把兵調走的吧?”

“兵是部院調給我的,他調不走。”馬寧遠說著,大步向戚繼光走去。常伯熙和張知良也緊跟著走去。

“調兵的時候你恰好不在。”馬寧遠大聲地走近戚繼光,“部院的調兵令我可給你留下了。”

戚繼光這時竟不理他,而是把目光狠狠地盯向他面前那個騎軍軍官:“這些青苗是你帶人踏的?”

那軍官一凜:“是屬下……”

“啪”的一聲,戚繼光手裡的馬鞭閃電般在那軍官的臉上閃過,那軍官的臉上立刻顯出一條鮮紅的血印!那軍官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後反而站得更直了。

戚繼光緊接著厲聲問道:“還有誰踏了青苗,都站出來!”

那些踏過青苗的兵士從馬側向馬頭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齊的兩行。戚繼光策著馬從站著的這兩行兵士中間行去,手上的馬鞭左右飛舞,一鞭一道血印,每個被抽計程車兵都反而挺直了身子。馬還在穿行,鞭還在飛舞。

常伯熙和張知良懵了,衙役們懵了,遠遠的那些百姓也懵了,馬寧遠的臉卻越來越青了。

戚繼光手中的馬鞭停了,接著向那些官兵大聲說道:“又是斷水,又是踏苗!當兵吃糧,你們吃的誰的糧!”

“當然是皇糧!”馬寧遠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當下大聲接道。

戚繼光這時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了馬寧遠:“皇糧又是哪來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馬寧遠聲音更大了,“皇糧當然是皇上的!”

“說得好!”戚繼光的目光犀望著馬寧遠,“那你們斷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

這話立時把馬寧遠頂在那裡,那張臉憋得鐵青。

戚繼光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他的那些士兵:“知道斷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麼罪嗎?”

“死罪!”所有計程車兵居然都大聲回答,顯然他們都知道自己將軍問話的用意。

“明白就好!”戚繼光大聲令道,“集隊!回兵營!”

所有的兵士都開始跑向他的面前集隊。

百姓們明白過來了,開始有人喊叫:“他們還抓了人,戚將軍,叫他們放了我們的人吧!”

“放人!”

“放人!”

許多聲音響了起來!

戚繼光卻不再看百姓一眼,繼續望著自己計程車兵集隊。

“這、這到底是和我們對著幹,還是和朝廷對著幹!”常伯熙氣急敗壞。

“府臺大人,不能讓戚繼光把官兵帶走。”張知良也慌了,急忙向馬寧遠說道。

馬寧遠衝向戚繼光大聲嚷道:“戚繼光,你的官兵可是部院調給我的,你沒有權利帶走!”

戚繼光聲音冷冷的,卻十分堅定:“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馬寧遠:“有調令嗎!”

戚繼光:“當然有。”

馬寧遠:“誰的調令?”

“有調令也用不著給你看。”戚繼光冷笑道,“想知道,去上面問。”

“我知道你的來頭。”馬寧遠瞪圓了眼睛,“是不是那個譚綸下的調令?”

戚繼光默了一下,不再理他,繼續看著官兵集隊。

馬寧遠站到了戚繼光的馬頭前:“戚繼光,你是部堂的人,我也是部堂的人,想反水,沒有好下場!”

戚繼光望著他這張臉,冷冷一笑,將頭低了下來,低聲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勸你一句。把抓的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馬一走,他們不準就會把你扔到河裡去。”說完這句,他猛的一勒韁繩,大聲命令道:“走!”

那匹馬揚蹄奔去。

整齊的蹄聲和步聲,所有的官兵掠過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的馬寧遠,緊跟著戚繼光的那匹馬奔去。

百姓人群開始湧動了,黑壓壓地向大堤上馬寧遠他們的三乘轎子和十幾個衙役鎖住的那幾個人湧來。

“放人!”

“把人放了!”

百姓中又起了吼聲。

常伯熙和張知良首先恐慌了,同時靠向馬寧遠。常伯熙神色慌張地請示道:“府臺大人,放人吧。回到杭州……”馬寧遠兇狠的目光瞪向了常伯熙和張知良:“怕死了?怕死就把紗帽留下,你們走。”

常伯熙和張知良怔在那裡。

馬寧遠轉對那些也已經驚慌的衙役:“不許放人!”緊接著他一個人向那些湧來的百姓人群迎了過去。

百姓們站住了。馬寧遠厲聲地說道:“本府臺現在就一個人站在這裡!敢造反的就過來,把我扔到這河裡去!”

湧動的人群竟然被他的氣勢鎮住了,整個大堤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馬寧遠依然面對百姓:“改稻田為桑田是朝廷的國策,你們要麼自己改,要麼賣給別人改,死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全浙江的人死絕了也得改!戚繼光把兵帶走了,朝廷還有百萬官兵!聚眾對抗,本府臺這條命陪著你們!”說到這裡,他大聲吼道:“先把這幾個倭賊押回杭州!”

常伯熙緩過神來了,大聲對衙役們說道:“押著人,走!”常伯熙、張知良和衙役們押著那幾個人開始向前走了。

這時的馬寧遠才慢慢轉過身,向前走去。

百姓們竟是如此的善良,又是如此沒有退路,所有的人都不再騷亂,也沒有散去,都跟著馬寧遠一行走去。

“這麼多人,真跟到杭州,事情就鬧大了。”常伯熙臉上流著汗,跟到馬寧遠身邊說道。

“事情已經大了!”馬寧遠大步走去,“到了杭州,見到部堂大人再說!”

新安江水還是那樣平靜地流著,就像它身旁大堤上平靜蠕動的人群。

被馬寧遠他們稱為部堂大人的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胡宗憲,這時正無奈地被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太監楊金水拉著在織造局大廳裡和一群西洋商人看絲綢花樣。

一記一記的堂鼓,不是一聲一聲敲動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動人的心旌!這樣的堂鼓聲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才能達到這種不帶煙火氣的境地。伴著堂鼓聲而起的是那種也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才有的曲笛聲,這笛宣告明就是眼前坐在那兒的笛師吹出的,卻讓人感覺到它是從偌大的廳堂上方那遙遠的天空傳來。

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藝術形式之一——崑曲剛剛成熟的時候,這時在這裡演奏的是從蘇州請來的天下崑曲第一班。

伴著崑曲的演奏,像是一片雲,又像是一溪流水,一匹偌長的絲綢拂著大堂正中那條扶手欄杆中間長長的樓梯向上流去。拂過樓梯的絲綢像是有顏色,又像是沒有顏色;有圖案,又像是沒有圖案;一丈,兩丈,三丈,四丈、五丈。長長的絲綢的那端是披在一個苗條女子的肩上。堂鼓聲和曲笛聲所演奏的這隻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無縫,那披著絲綢的女子剛走到了二樓梯級的盡頭,回眸一笑,曲牌也終了。

地面大廳堂的北邊,也就是那一座長長的樓梯的對面響起了拊掌聲。

坐在一長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了。正中間那人便是胡宗憲,緊挨在他左側的是今天掌盤子的楊金水,站在他右邊的是浙江布政使鄭泌昌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再兩邊便是五個衣著華麗的富商。這幾個富商一眼就能看出“非我族類”,其中兩個高鼻深目,另三個面板特別黝黑,剛才的掌聲就是他們拍出來的。

“掌燭!”楊金水帶著笑尖聲命道。

立刻便有兩行隨從一人手裡擎著一個點燃的燭臺從大廳兩側的兩道門中走了過來。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還有那幾個異域富商每人從一個隨從手裡接過一支燭火。唯有胡宗憲的手沒有伸向燭臺,鄭泌昌、何茂才立刻向他詢望過去。

胡宗憲清癯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楊公公和你們領著看吧。”

楊金水笑著接道:“部堂大人這一向也著實累了,可我們也不敢讓您走。您還得在這兒坐著歇歇,待會兒能賣出多少絲綢運往西洋,派多少兵船護送,都得您拍板呢。”

說到這裡,他笑對著身旁的鄭泌昌、何茂才和那幾個異域商人:“來,來,咱們去看貨。”

說著,他擎著燭臺在前,向仍然拂在樓梯上的那匹絲綢走去,一邊走一邊又尖聲說道:“滅燈!”

是早就準備好的,原來高掛在二樓迴廊上的每盞燈籠旁站著的人立刻挑滅了那些燈籠。高大的廳堂立刻暗了下來,只有那幾個人手裡擎著的燭火在廳堂中央浮出一團光圈。

在手中燭光的照射下,楊金水的面容更明晰了,那是一張典型的太監的臉。他擎著燭率先向正中的樓梯走去。商人們便跟在他們的後面,一行人舉著燭火走近了樓梯,走近了那匹絲綢。

胡宗憲一個人在那一排空椅子中間又坐下了,慢慢閉上了眼睛。站在大廳門口的總督署親兵隊長手臂上挽著一件披風立刻輕步走了過來,將那件披風輕輕地蓋在胡宗憲身上,又輕步退了回去。

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領著那幾個商人沿著絲綢兩側登上了前幾級樓梯,立刻便有兩個隨從在樓梯的下端一人一角扯起了絲綢,那匹絲綢前端一丈多被抻離了梯級。

“請看。”楊金水把手中的燭光照了過去,其他幾個人也把手中燭光照了過去: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從翼翅的這邊透看見翼翅的那邊,更難得的是每隻蝴蝶,每隻蜜蜂身上的花紋顏色細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飛張的幅度都不一樣,卻又都是實實在在在飛,繞著一朵朵尚未綻開的花蕾在飛!

幾個商人報以回笑,但仍保留著矜持。

“請往上看。”楊金水領著一行又登上了第二段梯級。

樓下的兩個隨從扯著絲綢的兩角往後退了一步,絲綢的第二段又被抻離了梯級。

幾盞燭光同時照了過去:

——還是那些蝴蝶,還是那些蜜蜂,還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還是在繞著一朵朵花飛。

幾個商人互望了一眼,雖然仍帶著笑,卻露出了些不以為然。

楊金水卻不笑了,將女人般白皙柔軟的手指向了中間的一朵花:“先看這朵花,仔細看看。”

燭光和人頭都湊近了絲綢。

須細看,還須是行家,才能看出這朵花較前一段的花蕾確實有些不同——花瓣已經微微張開!

“開了!”這是那個面色黝黑的商人脫口說出的,顯然這個人經常到大明朝來做生意,會說中國話,但帶著拗口的吳音。

“在行!”楊金水笑著誇了一句,“前面那一段按你們西洋鐘的說法是早上七點穿的,花還是朵子,因此蝴蝶蜜蜂只是繞著飛。”說到這裡楊金水望著那個說中國話的商人。那個商人立刻用另一種語言向其他幾個商人翻譯楊金水剛才那段話。那幾個商人立刻會意地點頭。

楊金水接著說道:“這一段呢,是你們西洋鐘上午十點穿的,花剛剛開,蝴蝶和蜜蜂準備吃花粉兒了。”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立刻翻譯了過去。

“哦!”幾個商人這時忘了矜持,同聲發出驚歎。

鄭泌昌和何茂才臉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對望了一眼,又望向楊金水。

“請再往上看!”楊金水這時才又笑了,不只是得意,更多是矜持,舉著燭臺領著一行又往上面登去。都是軟底靴,又踩在厚厚的氈毯上,大廳裡這時突然間只能聽見胡宗憲發出的輕微鼾聲。

織造局的門口卻被一陣急促傳來的馬蹄聲驚動了。

這裡本來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門所在,平時規制就十分森嚴,今天由於一省最高的幾個官員都在裡面,總督、布政使、按察使的親兵隊都在外面戒備著,就顯得更加森嚴。這時居然有馬隊往這條街面闖,一隊親兵立刻向馬蹄聲方向跑去。

幾匹馬出現了,那隊親兵認出了最前方馬上坐著的是馬寧遠,攔是不攔還在猶豫間,馬寧遠馳著馬已然直奔到了織造局衙門大門口才勒韁停下。

總督署那親兵隊長也看出了是馬寧遠,顯然極熟,從大門的臺階上迎了下去。

馬寧遠翻身下馬,將馬鞭向身後的人一扔,便迎著那親兵隊長大聲問道:“部堂大人在裡面嗎?”

“在。”那親兵隊長接道,“這麼急,怎麼回事?”

馬寧遠:“造反了!有倭賊煽動上千的刁民,都鬧到總督衙門了!”一邊說一邊向大門走去。

那親兵隊長急忙領著他走進大門。

從大門往裡面走才知道織造局這座衙門堂廡有多深,馬寧遠由親兵隊長領著,也不知穿過了多少道由重兵把守的門,才望見了大廳堂那道門。這裡反而沒有兵了,只有兩個太監站在大廳堂的門外。

馬寧遠這時已將親兵隊長甩在了身後,徑直走向廳堂大門便要進去。

“哎!我說馬大人,什麼時候?你就愣往裡闖?”兩個把門的太監身子一併,把他擋住了,聲音雖然很低,口氣卻是很硬。

一路氣盛的馬寧遠到了這裡也不得不伏小了,強賠著笑:“有急事,我得立刻見部堂大人和另外幾個大人。”

“再急的事現在也不能進去。你看看。”其中一個太監低聲向廳堂裡一指。

馬寧遠向裡面望去——偌大的廳堂四周都影影綽綽,只有樓梯上一片燭光,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就像浮在半空中正陪那幾個商人笑看著綢緞。

馬寧遠嚥了一口唾沫,也壓低了聲音:“是造反了!得立刻稟報。”

“造反了?”兩個太監對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緊張。

一個太監:“在哪兒?有多少人馬?”

馬寧遠:“人馬現在還扯不上,上千的刁民他媽都湧到總督衙門門口了。”

兩個太監剛才還提在嗓子眼兒裡那口氣立刻又鬆了,對望了一眼。

其中一個太監:“我們還以為有兵馬打到這兒了呢。那就還是等等,也就一會兒。”

那親兵隊長接言了:“二位公公,部堂大人這會兒沒看絲綢,我先領他去見部堂吧。”

馬寧遠連忙接道:“對。我也不打擾楊公公他們看花樣,只去稟報一下部堂大人。”

兩個太監猶豫了一下,又對望了一眼。

顯然是不好阻擋胡宗憲的親兵隊長,一個太監望著他:“有事可是你的?”

親兵隊長:“放心,不會有事。”

另一個太監:“那就悄悄兒的,楊公公的脾氣你們知道。”

馬寧遠急忙答道:“知道。”

一個太監:“去吧。”

親兵隊長領著馬寧遠輕步走向胡宗憲,離他還有數步,親兵隊長又伸手攔住了馬寧遠。

燭的余光中,他們看見胡宗憲蓋著那件披風坐在那裡,身子依然保持著正坐的姿態,但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那親兵隊長望著胡宗憲瘦削的臉猶豫了,望向了馬寧遠。馬寧遠也猶豫了,停站在那裡,從他的神態可以看出,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叫他,只好把焦急的目光轉望向樓梯上照著楊金水他們的那片燭光。

樓梯上,楊金水已經領著一行登到了接近那女子的梯級。

站在樓梯下的兩個隨從又向後退了一步,五丈長的這匹長綢整個被繃直了。

幾盞燭光同時照向最後那一段綢面:

——像是還有蝴蝶,像是還有蜜蜂,卻已經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紛紛飄零的花瓣!

楊金水:“這是晚上穿的,照你們西洋的習慣,也就是晚會穿的。”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把他這句話又翻譯了過去。所有的商人這時都由衷地面露激賞,其中一人嘰裡咕嚕地問了幾句。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立刻向楊金水翻譯道:“他不明白,為什麼同樣的花紋圖案要設計出這種變化。”

楊金水笑得更矜持了:“真正的貴人換了衣服是不願意讓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細看才知道一天換了四次衣服,這才是貴人。”

這句話剛被翻譯過去,幾個商人紛紛向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說了起來。

那個商人立刻對楊金水笑道:“他們說,這樣的絲綢,他們那裡的貴人一定喜歡。他們,還有我,這次都各要十萬匹。問天朝有沒有這麼多貨。”

楊金水稍猶疑了一下,接著說:“有!有!要多少都有。”說到這裡,他提高了聲調:“照天光!”

大廳漸漸亮堂了——原來二樓的每個窗戶上都被蓋得嚴嚴實實的窗簾慢慢被拉開了,窗外的日光這時照了進來,居然帶著彩色!

原來每個窗戶上都還掛著一翼各種顏色圖案的絲綢,日光是透過這些絲綢照進來的!

這時堂鼓聲,曲笛聲,又加上了琴、瑟和雲鑼都輕輕地響了起來。

胡宗憲的眼睛倏地睜開了,他看見楊金水一行興奮地笑著從梯級上下來了。

那親兵隊長連忙輕輕揭開了他身上的披風,胡宗憲慢慢站起的時候,發現了旁邊的馬寧遠。馬寧遠和胡宗憲的關係顯然已到了“不拘禮”的程度,這時也來不及行禮,立刻貼近他的耳邊急忙說著。

也不知道是官做到這個位置,“靜氣”二字已是必然的功夫,還是早已預見到了這種事情遲早要來,胡宗憲這時耳聽著馬寧遠的稟報並無任何反應,眼睛依然露出疲憊的笑,望著漸漸走近的楊金水一行。

說笑著,楊金水一行走近了胡宗憲。

“這一次他們一共就要五十萬匹!”楊金水笑對胡宗憲大聲說道,“五十萬匹就是七百五十萬兩白銀!部堂大人,全看你的了。”

鄭泌昌和何茂才雖然也笑著,但望著胡宗憲的目光中卻不敢顯出楊金水那種興奮。因為胡宗憲眼中雖勉強帶著疲憊的笑,嘴角卻緊緊地閉著。

幾個異域商人嘰裡咕嚕地又說了幾句。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商人又對楊金水說道:“薩哈里先生他們說,那個披絲綢那樣的女人你們這裡有多少,能不能連同絲綢一起賣給他們幾個。”

楊金水一笑:“這個不歸我管,要問他們。”說著笑望向胡宗憲和鄭泌昌、何茂才。

鄭泌昌、何茂才也只是笑著,都望向胡宗憲。

胡宗憲此時眼中那點笑容都收了:“我天朝有的是絲綢、茶葉、瓷器。但不賣人。”

不用翻譯,那些商人從他的臉色已經看出了意思,都跟著收斂了笑容。

“先送幾位客商到驛館歇息吧。”胡宗憲不再說這個話題,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這時才發現了站在胡宗憲身旁一臉急迫的馬寧遠。馬寧遠急迫的目光這時也正望著他們。楊金水和鄭泌昌當然明白一定出了什麼事了,目光碰了一下。

楊金水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不快,但立刻又轉對那幾個商人哈哈一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個班子可是特意為幾位從蘇州請來的。已經安排了大船,讓幾位今天遊西湖,聽崑曲。生意明天談。”

這句話一經翻譯,那幾個商人立刻大喜。

楊金水拍了一下手掌。

立刻有幾個太監走了過來,笑領著幾個商人走了出去。

“去總督衙門吧。”胡宗憲對楊金水和鄭泌昌、何茂才只說了這句話,便率先向大廳門口走去。

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幾乎同時盯了一眼馬寧遠,跟著向大廳門口走去。馬寧遠這才緊跟著走去。

總督衙門外的大坪按規制有四畝見方,暗合“朝廷統領四方”之意。平時大坪正中也就高矗著一杆三丈長的帶鬥旗杆,遙對著大門和石階兩邊那兩隻巨大的石獅,以空闊見威嚴。

而現在的大坪內連同那條通往大門的鋪石官路上都黑壓壓地跪滿了從淳安跟來的百姓,全都是靜靜地跪著,只有東南風把那杆鬥上的旗吹得獵獵發響。

大門石獅兩旁的那兩面八字牆,每面牆前都站著一排挎刀的親兵。

穿著參軍服飾的譚綸此時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大門前的石階上。

跪著的人群仍然沉寂著,挎刀的親兵也緊張的沉寂著。

遠遠地,親兵隊護送著胡宗憲一行的轎馬來了。隔街便是衙門大坪黑壓壓的人群,馬和轎都進不了大坪了,便在那裡停住了。胡宗憲、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都走出了轎門,所有的目光都陰沉地望著那座進不去的總督署,望向了那座大門,望向了站在那兒的譚綸。

譚綸的目光卻只望向一雙目光——望向胡宗憲的目光,胡宗憲的目光這時也正望向他。兩雙目光都透著憂鬱、沉重,但譚綸的目光中顯然充滿了期盼,而胡宗憲的目光中只有憂鬱、沉重。

其他人都循著譚綸的目光轉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這時已將目光移望向衙門屋簷上方的天空。

馬寧遠疾步湊了過來,伸手一指大門前的譚綸:“大人們都看清楚了,就是這個人夥同戚繼光乾的好事!”

“他們的賬後算。”管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何茂才立刻表態了,“先抓人。抓了人再一個一個查。該處置的處置,該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幾個人都等著胡宗憲表態。

胡宗憲:“這麼多人,抓誰?”

何茂才:“這可是總督衙門……”

“拆不了。”胡宗憲打斷了他的話,“真拆了,我就革職回鄉。從後門進去吧。”說完這句,他不再上轎,轉身徒步向街的那邊走去。

所有人先都是一怔。鄭泌昌和何茂才見他走了,只好跟著走去。

楊金水卻不願意走路,陰沉著臉走向轎門。一個太監連忙打起了轎簾讓楊金水鑽了進去,這乘轎子也跟著胡宗憲他們的方向走去。

只有馬寧遠還僵在那裡出神,好一會才緩過神來,大步跟去時又回頭向遠處的譚綸瞪去。

譚綸依然兀自靜靜地站在那裡。

從後門進到浙直總督署後堂,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著,在等著,等胡宗憲的親兵隊長把譚綸叫來。

譚綸在大門口出現了,也是沉默著,走到大堂右邊那張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啪”的一聲,譚綸剛剛坐下,坐在他對面的馬寧遠便把紗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們在前面賣命,別人在後面拆臺!乾脆說,朝廷改稻田為桑田的國策還要不要人幹?要這樣幹,我們可幹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卻兩眼望著門外,緊閉著嘴。

除了胡宗憲,就屬實際管理浙江一省政務的布政使鄭泌昌職務最高了,大家便又都望向他。

“怎麼會鬧出今天這個事來,我也不明白。”鄭泌昌當然得說話了,“四個月過去了,朝廷叫我們改種的桑田還不到一成。內閣幾天一個急遞責問我們,這才叫馬知府他們趕著去幹。今天織造局談生意我們都在場,五十萬匹絲綢年底前要交齊,我們浙江卻產不出這麼多絲。這樣子鬧,到時候恐怕就不會只是內閣責問了。楊公公他們在呂公公那裡交不了差,呂公公在皇上那裡也交不了差。賬一路算下來,我們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

說到這裡鄭泌昌望了一眼楊金水。楊金水這時卻像是局外人,只帶耳朵不帶嘴巴,閉著眼坐在那裡養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對著幹!”何茂才一開口乾脆拍著桌子站了起來,目光斜望著坐在他下首的譚綸,“省裡調兵給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為了防著刁民鬧事,現在好了,刁民鬧到總督衙門了!到底是誰下調令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當著部堂大人,還有楊公公在,自己說清楚!”

這擺明了就是在逼譚綸說話了,幾雙眼睛都望向了譚綸。

“是我叫戚繼光把兵帶走的。”接這句話的竟是胡宗憲。

這句話胡宗憲說出來是那樣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裡卻不啻一聲雷,響得鄭泌昌、何茂才和馬寧遠都睜大了眼睛。楊金水閉著的眼睛也倏地睜了一下,又閉上了,還像局外人那樣坐在那裡。

其他人還只是驚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裡,坐不下去了。

譚綸顯然沒有想到胡宗憲會在這個時候這麼幹脆地把擔子擔了過去。他心中一陣激動,想去看一眼胡宗憲,還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義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貸一百萬石糧,現在借貸了多少?”胡宗憲話鋒一轉,望向了鄭泌昌。

鄭泌昌開始怔了一下,接著答道:“很少。都說缺糧。”

“外省調的糧呢?”胡宗憲接著問道。

鄭泌昌:“和往年一樣,一粒也不願意多給。”

“這就清楚了。”說完這句,胡宗憲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這才坐了下去。

胡宗憲提高了聲調,但透著些嘶啞,“我是浙直總督,又兼著浙江巡撫,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罵娘,該罵我的娘。改稻田為桑田是國策,必須辦。可桑苗至少要長到秋後才有些嫩葉,一茬中秋蠶,一茬晚秋蠶,產的那點絲當年也換不回口糧。官府不借貸糧食,只叫稻農把稻田改了,秋後便沒有飯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產三十萬匹絲綢,一匹不能少。可如果為了多產三十萬匹絲綢,在我浙江出了三十萬個反民,我胡宗憲一顆人頭只怕交代不下來!”

話說到這裡,他又停住了。後堂上一片沉寂。

胡宗憲的目光望向了馬寧遠:“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個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帶著各縣知縣親自去辦。”

馬寧遠站了起來,卻仍想說什麼。

胡宗憲:“去。”

“是。”馬寧遠答的這聲也有些嘶啞,拿起桌上那頂紗帽走了出去。

一直閉著眼睛的楊金水這時終於把眼睜開了,望著胡宗憲:“部堂大人,你們浙江的事我過問不了,可織造局的差使是我頂著,今天這筆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織造局管的杭州織造坊加上南京、蘇州那邊的織造坊所有庫存一共也就十幾萬匹。照兩省現有的桑田趕著織,就算一年內分期付貨,到時候還要短二十多萬匹。那時候內閣不問你們,宮裡可要問我。”

胡宗憲:“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給朝廷上奏疏,請朝廷督促鄰省給我們調糧。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現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貸糧食,擔心官府不還,我胡宗憲可以在所有的借據上加蓋總督衙門的印章!運河上每天都是運糧的船,有借有還,為什麼不借?再有睜著眼說沒有糧不願借貸的以囤積居奇問罪!逼他們,總比逼百姓造反好!”

楊金水又閉上了眼睛,眾人也不說話了。

連驛急遞,胡宗憲的奏疏七天後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規制,沒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內閣值房。當日在內閣值房當值的是徐階,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動。他不露聲色,只是命書辦立刻送嚴府。

自嘉靖三十五年以來,也就是嚴嵩過了七十五歲以後,他除了每日卯時到玉熙宮覲見嘉靖約半個時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幾乎不到內閣值房,內閣的公文便從此都送到嚴府去,軍國大事都由嚴嵩在家裡議好了再以內閣的名義送司禮監呈奏皇上。正如當時外邊的傳言:內閣不在宮裡,而在嚴府。

到了嚴府,所有的公文又幾乎都是嚴世蕃先看,看完後再告訴嚴嵩。這天胡宗憲這道奏疏照例是嚴世蕃拆看的,看後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嚴嵩也是自己視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羅龍文叫來,然後才拿著奏疏一同去見嚴嵩。

嚴嵩聽他們唸完了胡宗憲的奏疏也頗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動不動,卻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著。

“什麼‘無田則失民,失民則危國’!冠冕堂皇,危言聳聽!”嚴世蕃卻耐不住老父這種沉默了,拿著那封奏疏在父親面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憲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給自己留退路!”

“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羅龍文接言了,“那個譚綸去浙江,我就提過醒。譚綸和胡汝貞有交情,現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貞打量著裕王會接位,閣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這樣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卻直接送內閣值房,這擺明了就是向徐階他們示好。”

“直接送內閣徐階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貞這樣做只是想擺開你們,直接向我向皇上進諫言罷了。”嚴嵩還是一動沒動,但眼睛已經從遠處移望向二人,“別人我不敢說,胡汝貞決不是忘恩的人,只不過有時和你們的想法不同罷了。看人,看事,都得設身處地。換上你,或是你,處在胡宗憲的地步會怎麼做?”

兩人原以為一把火便能把老爺子燒惱胡宗憲,沒想到老爺子一眼就把兩面都看穿了,嚴世蕃和羅龍文同時一愣,竟被他問住了,兩雙眼對望著,眼神裡都是一個意思:都八十一了,怎麼一點也不糊塗?

該裝糊塗還得裝點糊塗,嚴嵩就像沒有看見他們此時的反應,徐徐說道:“換上你們,也只能這樣做。譚綸不去,他好乾;譚綸去了,背後就是裕王,裕王背後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無顧忌。”

“可改稻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嚴世蕃實在咽不下父親這種親疏不分的氣,直接頂他了。

嚴嵩:“胡宗憲也沒說不改。關口是有個譚綸在,他要照你們那種改法就會給人口實。”

“爹!”嚴世蕃走到躺椅前,將那封奏疏往嚴嵩旁邊的茶几上一擺,“胡宗憲這封奏疏擺明了是討裕王他們的好,東西都擺到您老眼前了,您老還護他的短?還說他這只是跟我過不去。我是誰?我不是你老的兒子嗎?你老都八十一了,怎麼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兒子沒退路,誰都有退路。”

“那我問你。”嚴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誰的兒子?”

嚴世蕃又被問得一怔。

說完這句,嚴嵩望向了門外:“你們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裡?”

嚴世蕃和羅龍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齊望向嚴嵩。

嚴嵩在躺椅上坐了起來:“去裕王府,看孫子。”

嚴世蕃和羅龍文都是一愕。

“遇事總無靜氣。”嚴嵩瞥了兩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面前也晃夠了,都坐下吧。”

嚴世蕃和羅龍文只好在他兩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嚴嵩:“因譚綸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這封奏疏胡宗憲就是先遞給通政使司,你們也瞞不住,到頭還得送內閣,送司禮監,呈到皇上手裡。皇上看了會怎麼想?剛才我一邊聽就在一邊想,覺得胡汝貞奏疏裡的話還是老成謀國之言。那麼多田,那麼多百姓,又是倭寇鬧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變,不是國家之福。要是皇上也這樣想,絲綢又還是要增加三十萬匹,問起我們,我們應該怎麼回話?好好想想胡宗憲奏疏裡的話,除了你們說的讓絲綢大戶買農戶的稻田改種桑田的法子,還有沒有別的兩全之策?”

“除了我們這個改法,我不知道還有哪個改法?”嚴世蕃一聽又急了,“改稻田為桑田是為了多產絲綢,產了絲綢是為了變成銀子。絲綢不好,西洋那邊就不要。讓那些百姓自己去改,產的絲都賣給了小作坊,織的綢便賣不起價。爹,當時就是因為國庫空了,宮裡的用度又那麼大,我們才想的這個法子。這個時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國庫還是空的,不用人家來倒我們,我們自己已經倒了。”

“胡汝貞怎麼想的我們可以不猜疑他。”羅龍文知道這時必須順著嚴嵩說話了,先盪開了胡宗憲,但必須讓嚴嵩明白他們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說話,“可小閣老說的是理也是勢。治重病用猛藥。當初定這個國策就是為了蘇解危局。浙江的桑田只能讓那些絲綢大戶改,才能一年多有幾百萬銀子的進項,去年的虧空,今年的開支也才能對付得過去。改桑的田,百姓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不然,就連織造局那邊今年的五十萬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時候呂公公不會擔擔子,責任全在內閣,全在閣老。”

這話確實戳到了嚴嵩的疼處,嚴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著門外。嚴世蕃和羅龍文定定地望著他。

“這個雷我們不能再頂著。”嚴嵩終於開口了,拿起几上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你這就拿著這封奏疏去司禮監,在皇上去裕王府前想辦法遞給呂公公。請呂公公到了裕王府再把奏疏當面給皇上,讓皇上當時就給旨意。”

嚴世蕃接過了那道奏疏,卻仍然沒有十分明白意思,便還是望著嚴嵩。

羅龍文:“閣老這個主意高。當著裕王,皇上無論給什麼旨意,我們今後都沒有隱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頭,想讓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掣肘,這時沒說,往後便也不敢再說,此其二。閣老,不知屬下猜得可對。”

嚴嵩給了羅龍文一個賞識的眼神:“知微知彰者,羅龍文也。”

嚴世蕃對老父賞識羅龍文倒是一點也沒醋意,立刻大聲應道:“明白了,我這就去司禮監。”

胡宗憲的奏疏急遞進京的訊息裕王府當然知道了,而且奏疏裡的內容也知道了大略,因為譚綸的信在這一刻也到了。

“譚綸是國士!”張居正看完譚綸寫來的信,毫不掩飾興奮地在那信上一拍,“居然能從鐵板一塊的浙江說動胡宗憲上這道奏疏,大事尚可為!”

“我看未必。”一向容易激動的高拱這時反而沒有他那種興奮,“胡宗憲這次上的奏疏有好幾道。現在到底是幾道也只有嚴家的人知道,嚴家要是隻把另幾道無關緊要的奏疏呈給皇上,卻將他這道奏疏淹了,然後去信叫胡宗憲說並沒有這道奏疏,胡宗憲總不會再上一道奏疏來戳穿他的老師。”

高拱的話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幾個人的興奮情緒澆下去不小,大家都沉默了。

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階,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當時奏疏都送到了內閣,送到了徐閣老的手裡,徐閣老要是直接拿著去見嚴嵩,嚴嵩也不能不給徐閣老看。他們也就做不了手腳。徐閣老,不是晚生冒犯,‘諸葛一生唯謹慎’,可多少事就壞在‘謹慎’二字上。”

徐階的臉騰地紅了,裕王和張居正也不好在這個時候去望他。沉默一時變成了尷尬。就在這時一陣孩子響亮的哭聲從內室傳來,裕王大聲地對內:“怎麼回事?這麼多人連個孩子也哄不好!”

一個宮女從內門急忙出來了,低頭答道:“皇上下午來,這時正給世子試著戴禮冠,一戴上就哭。”

裕王:“哭就不戴了嗎?還有一個時辰皇上就到了,告訴李妃立刻讓世子穿好禮服。府裡府外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替我分點愁!”

“是。奴婢這就去稟告王妃。”那個宮女慌忙又走了進去。

坐在這裡的三個師傅當然聽出了裕王話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階,也不知裕王這話是不是接著高拱剛才那個意思說的,只好站了起來引咎自責了:“肅卿剛才責備的是,王爺要是也這樣想,臣這就去嚴府,問一問胡宗憲的奏疏到底說的什麼。”

“我並無責怪師傅們的意思。”裕王也感覺到自己剛才那句話說重了,“我只是心煩。說來讓人傷情。身為皇子,我還不如你們。記得上次見皇上已是兩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來,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憂,還有什麼理由責怪你們。聖駕快到了,師傅們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為不可為都改日再說吧。”說著站了起來。

高拱和張居正也都站了起來。

三人本是想搶在皇上聖駕到來之前商議如何進言的,現在卻弄得裕王和徐閣老都心情灰暗,不歡而散,高拱也有些後悔,說道:“王爺也不要心煩,閣老也不要見怪,我只是擔心而已。嚴嵩、嚴世蕃他們會不會把胡宗憲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來,王爺也許就能知道。”

裡邊,世子的哭聲更加響亮了。裕王把三個人送到了門邊。

目送著三人的背影遠去,裕王轉過了身,剛要向內室走去,李妃已經抱著還在大哭的世子走出來了。

一個宮女手裡捧著一頂細小的鑲珠禮冠跟在後面,滿臉的汗。還有一個奶媽,幾個宮女都跟了出來,臉上也都流著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憂急地望了一眼門外的天色:“皇上說話就要到了,一頂帽子也戴不好!你們都是幹什麼的?”

孩子的哭聲在李妃的搖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宮女戰戰兢兢想把帽子給他戴上時,哭聲又大了起來,那宮女嚇得又把手縮了回來。

李妃望著裕王:“這孩子平時就馮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來了。”

裕王顯然一聽這個名字便有些厭惡,想了想,將手一揚:“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場。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宮女領著馮保從院中疾步來了。也就幾個月,馮保明顯像變了個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長衫,腰間繫著一根藍色的粗布帶子,一臉的風塵,一臉的恭謹。

還在門外,馮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個頭:“奴婢馮保給王爺、王妃磕頭了。”

裕王不知什麼時候手裡已經捧著一本書,這時坐在書案前看著,沒有理他。

李妃接過話來:“快進來吧,哄哄世子,讓他把禮冠戴上。”說著她把孩子遞給奶媽,示意奶媽抱過去。

“是。”馮保又磕了個頭,這才輕步走了進來。

奶媽抱著世子走近馮保,馮保卻又低下了頭,對李妃:“奴才身上髒,怕……”

李妃:“都什麼時候了?快抱著哄吧。”

“是。”馮保這才伸出手接過世子,雙手捧著,讓孩子的臉看向自己的臉,“世子爺,世子爺,是奴婢大伴來了。”

說來也怪,那孩子看見馮保那張笑臉竟立刻收住了哭聲,兩隻小眼睜得大大的,直望著他。

奶媽和宮女們都立刻舒了一口長氣,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

李妃臉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經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卻頭也沒抬,仍在看他的書。

李妃又望向馮保:“想法子讓世子戴上禮冠。”

馮保:“是。”

那個宮女立刻捧著那頂鑲珠禮冠遞了過去。

那孩子像是嚇怕了,剛才還好好的,見到那頂禮冠又大聲哭了起來。

裕王這時把書往案桌上一擺,十分不耐煩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門口一個太監跪下了:“稟王爺王妃,皇上御駕已經離宮了。前站的儀仗都到王府門口了。”

孩子還在大聲哭著,所有的人都更急了。

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讓世子戴上禮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禮了。”馮保捧著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後兩腿跪在地上,“喵喵”兩聲,學著貓叫,接著彎腰把孩子背朝地臉朝天地抱著,一邊跪走著,一邊叫著。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還露出了笑臉。

馮保對那宮女道:“把禮冠給我,想法子戴在我的頭上。”

那宮女有些猶豫了,望向李妃。

李妃:“去,照著做。”

那宮女這才走了過去,將那頂小禮冠頂在馮保的頭頂上。

孩子的禮冠當然小,在他頭頂上也就佔了小小的一塊,好在繫帶還長,那宮女把繫帶在馮保的下顎上繫緊。

馮保又彎下了腰,還是那樣抱著孩子,跪走著學著貓叫,又學著狗叫,有意將頭頂那頂禮冠搖得刷刷直響。

孩子這時看見那頂禮冠不哭了,被馮保逗得還在笑著。

馮保在看著孩子的眼睛,發現孩子的眼睛一動不動直盯著他頭上的禮冠。

馮保彎著腰說道:“可以給小王爺戴禮冠了。讓奶媽來戴。”

李妃使了個眼色,奶媽走了過去,取下馮保頭上的禮冠。

馮保一邊輕輕搖著世子,一邊拉長了聲學著貓叫。

奶媽小心翼翼地把禮冠戴到世子頭上,一個宮女連忙過去輕輕將繫帶繫上。

馮保還在學著貓叫,世子還在笑著。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長氣,這才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趕緊準備,迎駕吧。”

從中門到寢宮六進十二道門都敞開著,縱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進一十二道門外都站滿了儀仗人眾!

嘉靖還是那個嘉靖,離了宮依然穿著一件寬袍大袖的便服,頭上只繫著一根道巾,這時已坐在寢宮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難得一見的慈笑。

呂芳也笑著,就站在嘉靖身後的左邊。

三跪九拜畢,裕王含笑低著頭站在嘉靖身前的左邊,李妃也含笑低著頭站在嘉靖身前的右邊。

寢宮正中跪著馮保,他雙手捧著世子面朝著嘉靖。

這世上也許真有“福至心靈”,也就那麼幾個月大的孩子,這時望著前面那個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鬧,而且緊盯著嘉靖的臉直笑。

也就是這麼一笑,喚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親情,這時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開了雙臂。

裕王連忙從馮保手裡接過世子,捧給嘉靖。馮保立刻爬起,躬著腰望著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著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裡也還是笑著。

李妃一直低著頭,這時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顆顆汗珠便從額間滲了出來。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這時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賞你。”

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對自己說話,依然低著頭。裕王連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說話。”

李妃這才連忙跪了下去:“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愛民的福報,兒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賞你別的,你孃家出身貧寒,朕就給你父親封個侯吧。”

李妃竟愣在那裡。

裕王這時挨著她也跪了下來:“兒臣代李妃一門磕謝父皇天恩!”說著磕下頭去。

李妃這時也才省過神來,跟著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頭欲站起時見李妃仍然磕在那裡,便挽著她站了起來。

嘉靖這才發現,李妃竟在哽咽,滿臉是淚。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強力想收回哽咽:“兒臣、兒臣妾失禮了……”

嘉靖這時慈心大發,對身後的呂芳道:“今年江浙的絲綢多了,賞十萬匹給李妃的家裡。”

呂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宮就給江南織造局傳旨。”

李妃這時又要跪下謝恩,嘉靖連忙說道:“不用謝恩了,替朕把皇孫好好帶著。”說著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連忙過去,接過了孩子,遞給李妃。

呂芳這時抓住時機在嘉靖耳邊說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給主子報個小喜,江南織造局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談好了五十萬匹絲綢的生意。”

嘉靖聽後神情果然一振:“五十萬匹賣到西洋是多少錢?”

呂芳:“在我大明各省賣是六兩銀子一匹,運往西洋能賣到十五兩銀子一匹。每匹多賺九兩,五十萬匹便能賺四百五十萬兩。”

嘉靖:“好事。浙江那邊產的絲能跟上嗎?”

呂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呂芳:“胡宗憲有個奏疏,說的就是改稻為桑的事,今早送到內閣,嚴嵩是剛才離宮時送到奴婢手裡的,本想回宮再給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聽便知話中有意:“是不是改稻為桑遇到了難處,向朕訴苦?”

呂芳:“聖明無過主子。”

嘉靖:“訴苦的話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內閣、向嚴嵩訴去。”

“是。”呂芳大聲答著,有意無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這時面容動了一下,卻依然低頭站在那裡。

嘉靖站了起來:“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宮吃了,在這裡討一頓齋飯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兒臣等叨天之恩,謹陪父皇進齋。”

胡宗憲的奏疏原封不動又退回了嚴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嚴嵩試圖讓皇上當著裕王表態的謀算落空了,但畢竟這道奏疏向皇上呈過,既有旨意讓自己辦,也只好交給嚴世蕃,讓他們謹慎去辦。有了這個來回,嚴世蕃便甩開膀子幹了,哪裡還理會什麼謹慎不謹慎,連夜將羅龍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見面,也不說話,只是興奮地來回踱步,羅龍文也鬧不清胡宗憲奏疏這一趟來回的過程,只好坐在書案前,滿臉期待地望著嚴世蕃。

“你這就再給鄭泌昌、何茂才他們去封信。”嚴世蕃一邊走一邊說道,“告訴他們不要理胡宗憲,按我們原來議的那個方案放開手去幹。死活也就端午汛這一個機會了,決掉新安江那些閘口,先把那九個縣淹了,然後讓那些絲綢大戶準備好糧食買田。買完田立刻給我種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見蠶絲。”

羅龍文:“明白。胡宗憲那道奏疏皇上是怎麼回批的?”

“胡宗憲的奏疏皇上沒有看,這就叫原疏擲回!正好,內閣給他寫個駁回的公文,我親自來擬。老子得讓他明白,他頭上只有一片雲,這片雲就是我們嚴家!”嚴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聲,哈出了喉間那口濃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勁道,直吐到了一丈多遠門外的院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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