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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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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往事

君霐倚著矮几斜斜靠坐在榻上,暖綠色的長衣通體素面沒有一點繡紋,在領口處露出一截同色的裡衣。一手支頭,一手執著一串琥珀佛珠搭在腿上,袖擺鋪了半塌幾乎蓋到足下,手指修長,骨脈可見;黑髮裹了根長簪束在耳上半分,簪近一尺長,左右出兩耳各半指,以玳瑁為擿,端以華勝,質樸的鳳紋,沒有纓絡搖曳更顯古雅;和太平一般的鵝蛋型臉,淺麥膚色,一對天眉,眉色漆黑,修長及鬢。雖是閒散姿態,卻透出一派在這個女尊世界裡男子身上罕見的高直堅硬的氣質,英俊從容,是個能讓人同時聯想起蒼綠硬竹與燦黃秋菊的男子。年近不惑的人了,氣質越發內斂沉韻,相貌卻依舊書生如玉,此時不知在想些什麼,支著額頭怔怔的出神,太平挑簾進來也不曾驚醒他。

太平也不出聲,倚著門靜靜的看著她這世的父親。以她(前世)的審美看來,無疑,這樣一個被時代歷史以及特定的家世文化眷養出來的男子,丟到鋼筋水泥結構的二十一世紀,能讓全世界為之瘋狂,即使在生養他的這一方水土,他也以絕對的優勢站在傾國禍水的頂端,不過這點,太平要在以後的人生裡才會有更深刻的體會,所以,她現在看美男的目光欣賞中還尤帶著一絲嘆息。

她爹的氣質除了本身資本外,更多的源自於他所生家族的沉澱,天沐府君家,這是一個在天下人眼裡如仰望天上銀河一般只能緘默著思慕的姓氏……他總能讓她想起另一種讓人無比讚歎的生物――豹子,不過……太平心中幽幽一聲嘆:母豹子。

“衛太平!”

回神,父親正斜眼瞪著她,聽語氣,瀕臨暴走,太平趕忙收起邪氣,眨巴著漂亮的鳳眼,一臉的無辜與正直。

扯下斗篷丟在一旁,踢掉鞋子靠上塌,將頭枕在父親腿上,胡亂的摸過來一個抱枕抱在懷裡埋進去半張臉,懶懶的打了呵欠,舒服得又將昏昏睡去。

君霐看她這副做人不如成蟲的樣子,有點無奈的搖頭:“都大丫頭了,還這般嬌氣可如何是好。”一邊扯開一條薄毯給她蓋了半身。

“大丫頭如何,大丫頭爹爹便嫌棄了不成?”太平賴道,聲音低沉淡磁,透著一股子懶味兒。

君霐無語,手輕輕撫著女兒的長髮,頗有些頭疼。也是他的錯,寶貝女兒得來不易,又自小早慧殊於一般孩童,他寵惜太過,少強硬苛責她世間女兒行事道理,以至於出落成這麼一副嬌柔散漫樣子,待到覺得不對想改卻是已經晚了,一是捨不得,另外太平自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他本人也不是一般的世俗男子,內心驕傲還來不及,又哪裡會真覺得自己千疼萬寵的女兒有什麼不好了。

“又躺地上睡了吧,這是什麼毛病,石子草屑的也不難受。”君霐神目如燭的從頭髮上捻下一根碎草。

女子十八歲正式行過冠禮後才為成年,方可束髮盤髻帶冠,所以太平尚做少女打扮。她性倦手懶,金銀珠玉簪釵環佩芙蓉牡丹的,放著看能痴迷一天,往自己頭上戴是百般不情願。文靜的時候只用一條長長的帶子,將兩邊頭髮攏往中間繫了便是,露出一張清爽爽的臉,還詭辯說什麼簡單的就是美麗的,小龍女專用髮式,經典得都無敵了等等之類。通常卻嫌頭髮太長散著礙事總是一條長辮子爬山上樹。要說她這倒也罷了,好歹也算清麗素雅,可太平對髮帶的品味著實驚人得很,底子要千絲錦緞,色彩純正濃豔,質地華麗不說,還要斑斕繪繡,綠花紅葉紫色流水藍色驕陽,金絲做梗銀線流紋,妖嬈黑影做九九天魔舞,無不奢靡詭異,挑戰視覺想象以及心理承受度的極限,彷彿通身素淨攢下來的奢華全集中在這條髮帶上了。帶長七尺,堂皇皇的系在烏黑的發上,再配上總是素面一色的服飾,這個效果嘛,當父親也只能嘆息,也就那張臉那身氣質是天生帶來的禁得起糟蹋,暗自慶幸好歹往頭上系總比往身上穿好。據說當年“鳳朝凰”的當家拿著花樣跟配色材料的詳細說明單,寧死都不肯下針,還是他家小公子當機立斷接了訂單,嘔血三升,終成就瞭如今的天下第一針之名。

太平小時候君霐只當孩子想法好玩,以後卻是看呀看呀的習慣了,現在看著髮帶想起往事,唸叨起來,父女兩笑成一團。

長安端著大托盤送茶進來,大圓肚的茶壺,擺著造型的精巧細點,雕花的小銀勺,雪白輕薄的骨瓷,紅紅的茶湯,嫋嫋輕氣,一室茶香。太平別有用心的打量著長安格外紅通的一隻耳朵,想象著榕叔貫穿上下五千年的唐僧念,很沒同情心的嘿嘿賊笑,長安仿若未覺的板著臉,放好茶點,目不斜視的出去了。

君霐屈指敲女兒的頭:“長安小,總欺負她。”

太平坐起身來哈哈笑:“寶劍鋒從磨礪出,年輕人不欺負欺負怎麼成材。”

君霐啼笑皆非,聽聽這什麼話,自己也就比人大兩歲,十八還差點的小丫頭,知道什麼叫成材了?重重又是一敲:“胡說八道,沒個正形。”

茶過半盞。

“太平,下個月,你就滿十八了。”輕輕放下茶杯,君霐的聲音裡平添幾許惆悵。

“嗯。”太平也放下茶杯,手枕著茶几,頭放在手肘上:“繼續。”

君霐失笑:“太平,你也知道,你名雖掛著是康靖王府的世女,卻更是我君家唯一的血脈,我君家自□□開國……”

“爹,重點。”

半張嘴打了呵欠,所謂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睡不醒的冬三月,她爹要學榕叔從百多年開國開始講古,她非得睡死過去不可。

君家,她悲哉壯哉美哉嘆哉橫刀立馬天下無色的君家嘛,自小聽得耳朵都長繭了,反倒她爹要不說,她還真沒想起來自己還掛著康靖世女的頭銜,是個小王爺,嗯,錯了,小妃殿下……這不能怪她,誰要長十八年不知道爹,錯,娘長什麼樣子,孃家門在哪,也會跟她一樣。望天,要她天經地義的認同孩子都是男人生的,她還需要那麼一點時間……

君家的老祖宗原本不姓君,君家之前,百家姓裡沒有“君”這個字,具體姓什麼,這不是重點,反正自有了第一個姓君的人以後,天下就只知道一個君家了。

大姚的國史有多長,君家的家史就有多長,因為君這個姓是開國□□立國當日硃筆御賜的,同時御筆親提“天沐”兩字立府傳家,傳到太平她爹已經是第八代,太平勉強可算是第九代,雖然她並不姓君。

第一代君家老祖宗生了七個女兒兩個兒子,結果老祖宗跟六個女兒陸續戰死沙場,留下滿門鰥夫。

邊疆烽煙不止,天沐府老太君鬚眉不讓巾幗,與僅剩的第四女領著兩個兒子和一門年輕的鰥夫再上疆場,幾經殺伐,只帶得一女一子兩婿歸。從此君家彷彿受了詛咒一般,不管子息如何繁茂,最終得存的都僅只一脈,七娘八郎龍鳳成雙都是一瞬曇花,成為刻在血脈裡不能言語的疼,艱難的傳到第十代,世人已經感嘆是上天的庇佑,到第八代遺腹子君霐生下來是個男兒,路人皆淚。

自大姚建國起,君家歷代皆掌帥印,開國至今一百二十三年,君家一共為大姚江山貢獻了八位天下兵馬大元帥,滿門不論男女皆為將。直到三十九年前,姚姒兩國議和,停戰協議簽好之時,偌大的君家,只剩下君霐父母二人。不過半年,太平的祖母因多年傷病復發救治無效病逝,太平祖父哀痛欲絕,苦撐數月,生下遺腹子太平之父,未待君霐滿月便也追隨先妻而去,只餘忠僕撫育少爺。赫赫天沐府,只落得一襁褓小兒,百年君家,自此凋零。

典型一翻版加進化過的楊家將,她電影電視外加小人書都讀過。

正欲痛說革命家史的君霐沒好氣的伸指戳了一下太平額頭,姿態不能說不優雅,太平卻打了個冷顫,暗地裡自我催眠道:這裡陰陽顛倒這裡陰陽顛倒,正常正常,別起雞皮疙瘩別起雞皮疙瘩……她總不能跟她爹說這動作男人——中年的老男人,做起來太娘娘腔自己不太能接受吧……

為轉移注意力,她忙催促自家老爹迴歸正題:“爹,你撿主要的說。”

“下月十八,你想讓爹給你準備冠禮還是剃度?”君霐乾脆利落道。

嚇,太平唬了一跳,重點也不至於一下子就跳到這吧。

“還有別的選擇嗎?”

“沒。”君霐一個字都不多。

“冠禮如何?剃度如何?”

“冠禮,爹給你打包行李,你做回你的康靖世女,君家家主,此後或許前程錦繡或許性命難全,自己湊合著過。剃度,日子還是照這樣過,就是把頭髮剃了,每天早晚念點經,雞鴨魚肉再不能吃了…偷偷的也不行。”

……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沒了?”

“沒了。”

……

太平翻了個白眼:“這麼簡單你好好的王君不做,跑山上來跟和尚扎堆,連累我聽了十七年的和尚唸經?!”

君霐斜了女兒一眼:“你不是隻要重點麼。”

太平撲到,抬抬手:“我錯了,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從頭詳細說來,小人洗耳恭聽靜侯佳音誠惶誠恐萬死不辭。”

君霐從鼻子裡哼出聲音,眼睛裡卻溫柔笑了,一層薄霧未及浮上眼便消散了,看眼前女兒笑面如花,嘻笑表情掩不住一身從容,一時欣慰上心頭,塵埃往事似乎也不那麼難以啟齒。

“為父是遺腹子,從未見過孃親的面,生我不足月,你祖父了無生意,追隨你祖母而去。我由府中家僕養大,學琴棋書畫,也習刀槍劍棒。君家統大姚兵馬百年,歷代血腥,仇敵數不勝數,天沐府雖已然凋零,卻還年年月月有刺客尋仇,幸得家僕忠貞,誓死相護,也幸得前輩散人,顧念著先祖的情分,明裡暗裡的維護,數不清的幾番生生死死下來,我這無用之人,總算有驚無險的磕跘著長大。雖不敢說名冠京華,卻也得人薄贊,十六及笄,倒也不曾門庭冷落無人為媒。”

太平低頭,心中感嘆,她爹實在是謙虛,什麼叫薄贊?若將大姚的京都比做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臺,那十八年前,這戲臺上唯一的焦點主角便是她的父親,大姚的後位為他空了多少年,多少世族子弟為他守望追逐,多少世族男子深閨怨嫁恨女兒無情?那一場傳奇風暴,如今落在君霐嘴裡卻不過區區薄贊兩字,說出來,不知要恨死天下多少男兒。

君霐卻是不知女兒在想些什麼,他語態淡淡,平平道來,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宛如說的是旁人。

年輕的君霐意氣風發,聰慧卻還稚嫩,家中老僕常有勸卻沒放在心中,沒將追逐自己的天下女子看在眼裡,連那中宮之位也是不屑一顧。不知為何,皇家等了這麼多年,竟然也沒有強求,更是讓他盤算著自己的小算盤,只覺得未來一片錦繡。與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家僕之女約好,招妻入贅傳承君家門楣。從未曾想過,世間哪有如此萬全的好事?他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了代價。

他與年輕的康靖王妃交好,失了分寸,尚不自覺,只當是自己一時糊塗。後知有了身孕,還欲與未婚妻成婚,直到未婚妻死於非命,方知自己與康靖王妃之間原是一場陰謀,他被人下藥暗算卻一無所知。此時方才恍然大悟,根根錯結,唯有他是活在夢裡,那人是他知交好友,卻背叛暗算於他,毀他清白,謀害了他的未婚妻,他恨她入骨,卻還要嫁於他,如今方恨自己無知早不聽勸,卻是已經晚了……

“……我那未婚之妻遭人暗殺,我悲痛欲絕,只求隨她一起去了,怎奈被家人死死拖住泣求,說我是君家唯一血脈,切不可讓君家自我而絕……她毀我清白,殺我妻主,害我終身,竟還妄想納我為郎,我半生傲氣受此折辱,恨死自己有眼無珠。家人勸我忍辱,先偷偷生下孩兒再做打算,這孩兒好歹也是我君家血脈,若為女兒,可續我君家門楣,可我步步被人算計,如何還敢有此念想?況且我君家赫赫家聲,清白忠烈傳世,不肖如我已讓先祖蒙羞,又豈能讓我孩兒受我之累,沒名沒份的難以為人?我不顧忌男子聲譽,持□□皇帝御賜給先祖的龍頭杖求見先帝,直言相告,並命人將此事偷偷散佈,鬧得滿城風雨,直逼得那賊人貶正夫為侍郎,貶嫡女為庶女,三媒六聘,迎我為正夫王君……”

話到這裡,君霐面上也帶出一分悽然,抬頭凝視著心愛的女兒:“太平,我進門不足七月便生下你,其中生死徘徊,幾經輪迴,父女兩皆命懸一線,偏偏你一生下來,便不似常人,沉睡三日不吃不喝不哭不鬧,覺慧大師說你面相太貴易夭折,為你取名太平,以系你之命。我初時尚一腔念想全繫於你,只盼你早日成人,盡我未全之願,復我君家,但一見你,父情難絕,方才恍然大悟,千萬恩怨皆是一場虛空,只求你平安無事就好,為你能太平長大,我交還□□賜我君家的上可打皇的龍頭杖求於先帝,又以先祖之名苦求覺慧大師,大師看在先祖份上,允我避世於此,養育你成人。”

“爹……”

太平伸手握住父親的手,君霐收斂了神色淡淡一笑:“我自幼無父無母,舉目無親,家人雖忠,卻多恭敬,唯有這十八年來,有你承歡膝下,從未得如此歡樂,昔日裡恩怨也早不在心上,萬事皆罷,只要你一生安康,爹再無所求。太平,爹知你生來便寡慾少求,富貴名利之心全無,連求知立事之心都沒有,覺慧大師說你深具慧根,佛緣深厚,如是修行,必能成大道,但你尚青春年華,十八年只困在這山中古廟,爹雖願你平安,但你當真就此剃度青燈古佛一生,連世俗都沒入目過,又覺得萬分遺憾,輾轉反覆,始終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自小便是個自己有主意的孩子,要過怎樣的人生,爹無法為你選擇,你自己決定吧。”

太平看著父親,淺淺的琥珀色的眸散了煙霧,清澈如流水:“爹,太平若是選擇出家修行,你當真能一切放下,心中點塵沒有,就此甘心?”

君霐微笑,眉宇間風清雲淡:“世間之事,算起來哪能清楚,君家人活一世累一世,要為我這一點怨懟,再累你千般心機一生苦累,為父心裡卻是絕對不願的。”

伸手輕輕摸著女兒的臉:“太平,你不能為前事所累,出世也罷入世也好,都要為自己而活。”

太平看看父親,輕輕笑起來,一頭栽進父親懷裡磨蹭撒嬌:“好歹是關係到女兒一輩子的事,你總得給個幾天寬限讓我仔細琢磨琢磨吧,這可沒有後悔藥可吃,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呀呀~~”

“又胡說八道!”君霐賞了女兒一個暴慄兒,好氣又好笑。

“豬生我所願也,豬肉我所願也,世上哪有兩全法呀,不負如來不負卿~~”

太平糾結得纏在父親懷裡打滾,君霐不解:“豬生何物也?”

“豬一樣的人生。”

太平莊嚴肅穆道,君霐險些噴茶,忍不住又暴敲了她好幾指。

“要不我先裝死偷偷跑了,玩個幾十年再回來詐屍當尼姑?沒肉吃摧殘呀摧殘呀,頭髮剪短點當然好,可一下子剃光了冬天冷呀,還有尼姑袍子很難看呀,當尼姑能喝下午茶不?我的裘皮大衣羊絨裙子……可跟人鬥心眼很累呀,老得快,長皺紋的,一不小心還凌遲車裂死無完屍,恐怖呀悽慘呀悲涼呀~~”

太平無比苦惱的糾結著,君霐剛說了一大通現在覺得口渴了,徑直慢條斯理的喝茶,間或偶爾提醒一下:“車裂早廢了,不用擔心。”

“太平,你要由著自己的心意活。”

“好。”

世事滄桑,歲月流轉,不管面前的抉擇多麼的痛楚艱難,不管內心如何的疲憊無奈,太平始終記得,那日自己是如此承諾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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