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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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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燕雲

雖然早已知曉,當真站在腳下,太平依舊是百感交集,是轉世的輪迴還是黃梁一場幻夢,再一次的模糊起來。

眼看大家等得久了,長安扯了扯太平的衣袖,輕聲喚道:“小姐?”

太平猛然醒覺,才發現自己眼眶竟有溼意,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大家笑笑,收斂了情緒。

“蔚為壯觀,蔚為壯觀啊~~”一眉目端正的三十許書生滿聲讚歎。

“先生,這壯觀卻是鐵馬兵戈之所,可沒有千里江南的旖旎山水,委屈先生或許要旦夕不得安枕呢。”太平笑道。

這書生正是鴻蒙書院中看了太平一紙箋而拔腿追來的高容嵐。半月也混得熟了,有些書生傲氣,卻是個頗具魏晉風範的讀書人,性曠達,拜了太平為主,兩人性子卻是頗為相得,期間還鬧過一點笑話,話說這容嵐先生卻是個及其果決之人,在董先生尚發愣時偷偷牽了匹馬去追燕王,她一弱書生如何趕得及燕王一行的快馬,日暮時去直到星夜才一頭撞開燕王下榻的客棧,與燕王殿下寥寥數語後當場呼呼大睡過去,殿下目瞪口呆之餘連夜打馬快快出了通州地界,其惶急竟如竊賊一般,奔出許遠才反應過來,鬨然大笑。後再說起這次鴻蒙書院一行,殿下曾笑曰:天將容嵐,驟然滿載,再不慕玄德三顧已。

“文武吉甫,萬邦為憲,大女兒當如是。”高容嵐撫掌道。

太平輕笑。

城外數里,被甩了一個多月的眾人遠遠的迎了過來,她們在燕雲城外都紮營露宿了有半個月了,正主不到,她們總不可能空著駕進城。

其他人自然是不敢多說什麼的,君梅迎上來拉住馬韁繩先笑道:“小姐這趟路繞得可夠遠的。”

“是呀,人沒到,這十二道訓旨可一道沒拉下,咱們可一道道都給接了,皇榜也張貼得滿城都是,大家夥兒該有意見了,這還沒見著人呢,先跟著一塊兒捱罵了。”君橒瞪眼道。

“罪過罪過,是太平的罪過。”太平笑著跳下馬來,任由眾人拉著她數落,慨然認罪道。

君楊卻看著後面的中年文士驚道:“容嵐先生?”

高容嵐有些矜持的點頭。

正脫帽換裝準備換駕爬上鑾輿的太平回頭奇道:“楊姑姑見過先生?”

君楊嘆道:“數年前在揚州曾聽過先生一堂學,看到先生,這半月的露水驕陽受得卻是有些輕了。”

高容嵐忙謙虛道:“不敢,不敢。”

她雖疏狂,卻深諳家僕外臣的微妙,何況君家家僕天下盛名,人說一門將才卻是不論主僕的,曾有一燒火丫頭更高居元帥,讓人輕視不得。

臨行前,太平又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這恍若刻在夢裡的相同又不相同的巨龍一眼,不再是那隻能崇思臆想的滄桑古痕,不再青石涼風的寂寞,此刻遠遠匍匐在崇山峻嶺之中的它身上旌旗飄揚,纓槍挺立,在驕陽烈日下負載的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今日她來到這裡卻沒有帶來和平,與她隨行的只有血腥殺伐……

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兩萬……

※※※※※※※

“燕雲城?這分明是燕京呀。”

太平撩開車簾看著不遠處城門輕輕自語道,周圍人聽見,相互對視一眼,釵嬤嬤若無其事的拍掌笑道:“可巧了,到底是一條血脈的,這喜好也差不多,咱們老□□當初就是這麼說的。”

若能合姚姒兩國之地,當以此城為都,南踞北望,千年基業可待。這是第一個姓君的君家老祖宗的原話,就以此話而言,君家能延續百年不絕這姬姓皇室還真算是寬宏大量的君王了。

太平放下車窗簾子,若有所思的淡淡掩下眸。

“小姐,燕雲城官員們出城相迎了,要下車見見麼?”騎馬跟在車側的長安側身問道。

“不了,讓她們回去吧,府裡再見不遲。”太平在車上撐著下巴應道,這麼個大熱天,太陽明晃晃的,一套禮儀下來怎麼也得大半時辰,還是饒人繞幾吧。

長安剛預備下馬,被車上的釵嬤嬤叫住了:“讓老奴去吧,當年隨主子這麼一走,一別就是四十餘年,幸得還有小主子在,不然老奴真沒臉回來見老姐妹們……”

想起少年往事,釵嬤嬤有些惆悵,眼見一絲哀容。

太平揉揉老嬤嬤的肩:“還是長安去吧。”

車外君梅也笑道:“見她們作甚?那些不是小輩就是這些年朝廷指派的官員,您老人家認識幾個?家裡老人都沒讓出來,府裡等著呢,到府裡有得是功夫讓您們抱頭痛哭老淚縱橫。”

釵嬤嬤一聲笑罵,也就沒有再堅持。

白馬紅纓,金鈴絲絡,錦旗華蓋,數千人的儀仗浩浩蕩蕩的望不見頭,燕雲城城門大開,城中官道兩旁擠滿了伸長脖子的百姓們,王駕進城,由當先的官員們打頭,兩旁黑壓壓的人群齊齊跪了下來,道中排首的官員正想說些什麼,一個年輕女子從鑾輿旁走過來跟她竊竊私語一通後,官員們也就什麼都沒說,讓開道,沉默的跪在一旁。

鑾輿車駕緩緩行在城中官道上,沒有人說話,車中人似乎也沒有露面讓大家看看的意思,一片寂靜,氣氛肅穆得有些怪異。

太平透過紗幕珠簾隱隱可見滿城跪倒的人群,心中頗有些感嘆,莫怪乎世人皆為權利瘋狂,這樣高高在上惟我獨尊的誘惑實在難以抵擋。

“先去祠堂吧。”突然想起什麼,太平吩咐道。

釵嬤嬤一臉的詫異:“什麼祠堂?”

“君家祠堂,父親交代入城後要先在宗祠面前替他跪上一個時辰。”太平有些無奈,一個時辰就是兩個小時呀,她爹也真不客氣。說是替他跪的,但父親什麼心思太平哪能不明白?不過是以父之名,讓自己無從拒絕罷了。

釵嬤嬤的臉色頗有些怪異:“少爺說的?”

“嗯。”太平眨眨眼睛,有什麼不對麼?

釵嬤嬤嘴角掛出一絲笑意:“我們君家從來不興那一套,哪有什麼祠堂,倒是燕雲城中百姓們給立了一個無字碑,就在城正中,祭祀什麼都是碑前拜拜罷了。”

“街道上?”太平手撐了額,細聲細氣的道。

“對。”釵嬤嬤有些忍俊不禁。

太平無語,被她爹算計了,她這主子當得可真是,先是沒見著人就大家一塊兒看她被訓斥,然後第一次露面就跪在大街上,她這都什麼形象呀,全完了……

正哀怨呢,釵嬤嬤提醒道:“小姐,無字碑就在前面了。”還拜不拜了?那神情分明就幸災樂禍的多。

太平有氣無力的揮揮手:“叫停吧。”

北方盛夏的中午,外面的大太陽呀~~曬得青石板都能攤雞蛋了,這一個時辰可不是這麼好跪的,早知道她就半夜進來了,還無字碑呢,真夠時尚的,有時候她真懷疑,她們君家的老祖宗莫不也是穿來的?

金鈴悠悠三聲,儀仗停了下來,車前放置了三階腳踏,兩旁侍僮上前一左一右撩開馬車珠簾輕紗,一個頭戴白玉博山的圓箍型玉冠,身穿素面青絲廣袖曳地的曲裾單衣,細腰盈盈一握,直短髮齊耳,膚色透白,鳳目龍眉的年輕女子扶著一個老嬤嬤走了出來。奇特的姿態在別處可能會鬧得人一頭霧水,在燕雲城卻只讓人靜止了幾秒,其後就是一陣轟然歡呼,驚起鳥雀無數。

燕雲城民一眨不眨的打量著這個讓她們期盼等待了近半個世紀的少女,對於一個親王來說,這身裝扮實在有些簡單得過火了,沒穿正式禮服不說,素面朝天不說,就連配飾都一點沒見著,不過如此簡單的裝扮,穿在她身上卻絲毫不減其逼人的貴氣。

太平站在車轅上沒有急著下來,看著街道兩邊黑壓壓的人群,慢慢環視一圈,所有人彷彿都在她眼裡,燕雲百姓果有燕雲風範,跪是依禮跪著的,卻沒有一人低頭俯身,全都目光熊熊的迎著她的注視。

以一斗萬千對視良久,太平微微勾唇,輕輕笑了。了不起呀,老祖宗們,漫說她性本高傲,哪怕就是一菟絲樣的柔弱女子,為這一城如此的百姓,水裡火裡也可去了。

輕輕走下車轅,由釵嬤嬤牽小孩樣的牽著一步步走到無字碑前,放開老人的手,雙手加額,鞠躬九十度,起身,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然後雙膝及地,緩緩下拜,如此三禮,再接過嬤嬤遞上的香,深深一鞠,起身插入碑前香火繚繞的青銅大鼎中。

“天氣炎熱,讓大家散了吧,不必相陪。”行完拜禮,太平輕聲吩咐道,端正屈膝脊背筆直的跪於碑前青石上。

釵嬤嬤回頭高聲道:“小姐祭祖,讓大家不必陪著了,大夥兒都起來散了吧。”

四下裡鴉雀無聲,人群裡不知誰一聲高喊:“燕雲百姓恭迎小姐回府!”

“恭迎小姐回府!”

眾人齊聲,竟無一人起身,漸漸傳來哽咽之聲。

一別四十二年,近乎半個世紀,滄海桑田人世變幻,君家子孫,終於又重新踏上了這塊土地。

聽著這萬眾一心的歡呼,看著四十二年無一日忘卻的熟悉的石碑,碑下跪的少女仿如故人依舊時光未曾流轉,四十二年彈指間,可從風華正茂到步步退讓,一日一夜看著故人漸稀,幼主丫丫,這其中的悲涼心酸又豈是一語能道哉?釵嬤嬤伸手遮眼,這回卻是真的潸然淚下了。

聲聲哽咽中,太平垂首掩眸的跪在碑前,端素無聲,誰也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

※※※※※※※

深夜,燕王府。

唐姡和慕容秋葉跟在太平身後走進一間偌大的廳堂,堂內燈火通明仿如白晝,木板鋪地,左右兩邊分內外兩排鋪著織錦長席,上面早已筆直的跪坐著不少人。見太平進來,眾人齊齊彎下腰,雙手貼地,額觸手背:“主上。”

太平於當中首位唯一的錦榻上坐下:“免了,都起來坐下吧。”

指了左邊第二排最後一個位置和右邊第二排最後一個位置示意唐姡慕容秋葉過去坐下,然後看著眾人笑道:“大夥兒一向可好?”

剛還端莊肅穆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右邊第二排第一位的一個面容清麗體態修長的年輕女子首先盤腿坐下,嬉皮笑臉的道:“好,肯定比主上好,主上腿疼不?”

眾人低頭輕笑起來,太平苦笑著搖搖頭。

坐於她前面的一個面容與她有三分相似的中年女子回頭屈指在她頭上狠狠一敲:“沒規矩!”

獨孤箐撫著額頭高叫起來:“獨孤統領大人,這可不是在家裡,現今你我同殿為臣,份屬同僚,你如此無禮,是何道理?”

太平頷首笑道:“此話說得有理。”

獨孤黍苦笑:“屬下教女無方,主上贖罪。”

太平眨眼一樂:“暫時就當她看不見吧,且記著,回家你板子隨便打。”

眾人哈哈大笑:“對,要狠狠的揍。”

都放鬆了身體,或是盤腿或是支腳枕膝的坐下來。

慕容秋葉和唐姡初來,不敢隨意,都老老實實的跪坐著,偶爾對眼都沒好神色,大家同是江湖上有名號的青年一代,好歹也算是個損友,居然都瞞得這麼死緊,一點風聲不漏。

正揣揣呢,太平突然指著她們向眾人打趣道:“都知道吧,四川唐門和開封慕容家的,在我身邊裝傻裝半年了。”

眾人大樂,左手第一排第二位的一個老婦人撫掌笑道:“唐老太婆和慕容老不死的實在該死,這麼耍著小輩玩兒。”

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的唐姡慕容秋葉俱都一臉黑線。

川中唐門,開封慕容,霹靂堂雷家,蜀中獸門,天山藥王谷,千機門,淮海排幫,烏蘭牧場,江南逍遙山莊,碧波島,豫州金雷盟……

都是些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黑黑白白竟有大半數在這裡,前人遁匿之時或者沒有想到,可看在太平眼裡這綜合綜合分明就是特種奇兵的預備役和機關火藥等兵工研究所,滴水於海,君家忠義名聲天下傳,任誰也想不到,就是這個百年來忠義得讓人無可挑剔的君家,早在□□時代被□□皇帝拍著肩膀說:“若得天下當於卿平分共享”的時候就開始給自己找後路了……

滿堂都是成精的人,唐姡慕容秋葉輩最小,只能老老實實的坐在隊末靜聽,越聽兩人越是心寒,莫怪她們家老祖宗這麼多年還死心塌地的一點異心沒有,這是何其龐大的一張網呀,江湖上這些根本不算什麼,右邊一側居然都是手握重兵之人,君家不踏足燕雲四十餘年,這些文武將領竟還以君家為主,一個偌大的燕雲給守了個滴水不漏如臂使指,這是何等魄力?與之比起來那些個江湖爭鬥簡直如小兒嬉鬧般上不得檯面。

漸漸兩人也聽明白了,難怪她二人有座卻不見容嵐先生,原來在座這些,無一例外,竟全是出自燕王弟子系的家臣一脈,她們兩家的老奶奶前身竟也是她們其中一員。這一堂已足夠華彩,卻尚不見更為親嫡的以君為姓君家赫赫聲名的家僕一系。這些勢力固然龐大,但能駕馭這些如心使臂不見絲毫勉強晦澀更讓人震驚,君家門下何等桀驁,卻不是僅僅靠血脈就能做到的事情,不敗燕王,君家女兒傾世驚絕,百年盛名,當真半點含糊不得,再看那總是漫不經心目下無塵的大小姐,溫柔帶笑的臉上竟也覺出幾絲森冷來。

大姚百年來視大姒為大敵,看大小姐指點談笑間,竟是欲以燕雲一地抗姒國百萬騎,座下眾人也沒有一人露出驚疑之色,多是鬥志昂然。唐姡慕容秋葉兩位平日裡也是自傲的人,總以為多少勉強也算得上是才俊,此時卻越看越覺得自己幼稚渺小。

“都誰沒到?”

“青州劉家,蒼穹堡,霽雲山莊……”右邊第一排第三位一青年女子翻著卷宗念道。

“哈,書上說得沒錯,白的果然不如黑的講義氣。”太平莞而。

慕容秋葉已經麻木了,蒼穹堡,霽雲山莊,青州劉家,這都是江湖白道牛耳,沒想到也是君家散開的枝葉。

“主上,要不要……”左邊第一排第一位上,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眯眯的比了個看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手勢。

太平擺了擺手:“算了,先看著,且由著去,強扭的瓜不要了。”

“對呀,咱們主上只喜歡自己送上門的。”獨孤箐嬉笑著,毛手毛腳的去摸太平案上的茶。

“把這些東西都散了,我要開學堂,軍中也要補充人手,都回來。”太平道。

“都散了?一點不留?”一直沒開口的釵嬤嬤有些凝重道,經營這麼多年了,都散了,可就一點後路都沒有了。

“散了,江湖手段終究不是殺伐正道,也別說什麼後路了,成敗兩途而已,退路退了這麼多年,也該退膩了。”太平十指交叉,淡淡一笑。

“諾。”眾人行禮。

天色將白,眾人散去的時候,太平叫住了慕容秋葉:“慕容,不高興,可是不願意?”

“不是,大,不,主上……”慕容秋葉躊躇。

太平明白了,點頭:“我知道你祖母是什麼意思,但我更知道慕容你能做什麼,我身邊不缺殺手也不缺護衛,放心去吧,江湖和戰場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去學學殺萬人的本事,三年後,還我一個青年將軍。”

慕容秋葉咬了咬牙,俯身行禮:“諾!”

臨出門時,慕容秋葉忍不住回頭,燈光下,少女伸著懶腰笑嘻嘻的跟身旁的白衣僧人說些什麼,那雙眸依舊淡泊縹緲,仿若絲毫不覺方才這室中句句定下的是何等的算計,何等的殺戮,何等的野心。

“子夜”的夜裡,她喚她大小姐,嬉笑間並不覺得她如何深沉,今日她卻在她依舊淡淡的眉眼間模糊了心志,甘心屈膝,獻上一身才華,賭上一生一族的性命榮辱。這女子就像燕雲城中的無字碑,看不透,讀不懂,說不清,卻讓人仰望傾慕,君家女兒世間稱絕,原來竟是這般讓言語詞窮麼?慕容秋葉甩甩頭,走出大堂,看東方隱約發白,日將升。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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