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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硃屁股上的傷, 因夏太醫的診治,日漸好了起來。三天後,頤行替她上藥時, 她不撕心裂肺慘叫了,大不了“嘶”地抽口氣, 由頭至尾都能忍耐。起也打沒了精頭兒, 人怏怏地不肯開口, 等到傷處基本結了痂,她才願意昂起腦袋,和頤行說上兩句話。
“依您看, 我屁股上會不會留疤?”
頤行正收拾藥盒, 聽她這麼說,回頭看了一眼,說不會的。
“真不會嗎?我這傷口可大,就怕掉了疤一稜一稜的,像虎紋。雖說藏在褲子裡, 萬一將來嫁人,女婿瞧見了不好看。”銀硃說罷,圓臉上擠出一個笑來, “姑爸,您的太真紅玉膏, 別忘了我抹點兒。”
頤行失笑, “你的屁股比臉還金貴呢,放心吧, 早就你用上了。只是你要使的地方大,一瓶藥怕不夠,橫豎不要緊, 今兒能領月例銀子了,回頭咱們有了錢,找夏太醫買一瓶。紅口白牙討要多丟人的,咱們不能佔人便宜,也得讓人撈點兒油水。那夏太醫,瞧著挺紅,畢竟才八品的銜兒,月俸怕也不怎麼高吧。”
以大家都不容易,她們在後宮裡頭服役挨人欺負,夏太醫在太醫院當差,同僚間未必沒有傾軋。要說未入流官員的俸銀,應當不比她們高多少,每回有求於人光是張嘴要,人情總有淡泊的一天,只有親兄弟明算賬,許人家一點相應的好處,彼才能客客氣氣處得遠。
銀硃說起銀子,人也顯得精起來,崴著身子問:“咱們進來都快三個月了,上月沒咱們發,這個月應當領兩個月的月錢了吧?一個月一兩二,兩個月二兩四,咱們倆湊在一塊兒,能有四兩八錢,積攢上半年……夠拿這銀子賄賂上頭,等六宮提拔大宮女的時候,就把您填上去。”
銀硃總是這樣,有好事兒想著姑奶奶,反正自不著急,姑奶奶出息了,一定會拉她一把。
頤行倒沒急著盤算這筆錢怎麼積攢,想起那醬香大肘子,心裡還是空落落的。
“銀硃,你饞不饞?”頤行挨在她床邊上問,“你想吃肉嗎?就那種醬肉,放在大醬大料湯裡翻煮,撈起來晾涼了一切,肉絲兒裡還夾著細肥油……”
銀硃終於嚥了口唾沫,她描繪得饞蟲肆虐。想當初在家時候不難吃著的,甚至可說是不稀罕吃的東西,如今都已經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美食,想想這宮廷啊,真是個能讓人調整胃口的好地方。
可是想歸想,宮女子的菜色以素居多,偶爾夾兩根肉絲兒已經是開葷了,怎麼能奢望大口吃肉呢。
銀硃摸了摸臉,“我進來三個月,瘦啦,臉顯見的小了一圈,就連這個……”她垂下眼瞧了瞧胸前,“都不累贅了,可見少吃肉還是有好處的。”
“唉……”頤行嘆息,砸吧了兩下嘴,“淡出鳥來,我想大魚大肉胡吃海塞,不知什麼時候才有這造化。”
銀硃說:“想轍在皇上面前露臉,您結交了夏太醫,還認識了御前太監,加把勁兒,沒準哪天就在西一街上碰見皇上了。”
頤行笑了笑,光這麼聽著,好像皇上就住她們隔壁,一抬腳就能見著似的,其實哪兒那麼容易。這種事終究還得靠謀劃,她在等待一個時機,機緣到了,沒準兒一下子就撞進皇上心坎裡去了呢。
不過眼下最要緊還是領銀子,沒有銀子,在宮裡辦不成事兒。銀硃不能下床,頤行在他坦裡照應她,等安頓完了她,時候也差不多了。
今兒是初三,內務府在延慶內發放月銀,各處宮人按份領取。頤行拿上自和銀硃的名牌,讓銀硃且等著,自便出了。
延慶殿在雨花閣東側,能透過雨花閣東北角小進入,每年立春時節皇帝在這兒迎春祈福,平時閒置,就作為內務府分發俸銀,每季量裁宮女衣裳用。
頤行捏著名牌,快步往雨花閣去,半道上遇見早前一道在教習處學規矩的宮人,彼含笑打個招呼,也就錯身而過了。等到了延慶上,見人已經不多了,她算來得晚的,忙上前排在隊伍末。等列隊到了案前,內府官員隔桌垂眼坐著,一面翻看手上花名冊子,一面詢問:“哪處當值的?叫什麼名字?哪一年進宮的?”
頤行實實呈報上去,“尚頤行和焦銀硃,都在尚儀局當值,今年二月裡進宮的。”
內府官員聽了,眼皮子仍舊沒有掀一下,在花名冊上逐行尋找。終於找見兩個沒打過鉤的名字,嘴裡喃喃念著:“尚頤行,焦銀硃……”一手摸邊上裝滿銀子的托盤,撿了兩塊碎銀出來放在小戥子上這麼一稱,少了,又拈一塊更小的放進來,這回差不多了,往她面前一倒,“二兩四錢,收好了。下一個……”
頤行看著這小小的三塊銀子,倒有些算不過賬來了,猶豫了下才道:“大人,這銀子是不是發放錯了?咱們二月進宮,三月和四月的都沒領……兩個人,合該是四兩八錢才對。”
這回內府官員的眼皮子抬起來了,也不和她算這筆賬,只道:“沒錯兒,就是二兩四錢,大夥兒都是這麼領的。”不耐煩應付她了,又揚聲傳喚,“下一個。”
後面的人上來,順勢把她頂到了一旁,頤行站在那裡,心裡頭的沮喪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宮女子太慘了,月例銀子本來就不及太監高,結果到了領取的時候還要盤剝,這麼下來還剩多少?自做宮女,一路走來真是看透了這底層的黑暗,等將來要是有了出頭的一天,可得好好整頓整頓這亂象。
眼下卻沒子,磨也磨不出銀子錢來,還杵在這裡做什麼。於是灰心地轉身朝角上走去,剛走了兩步,就聽背後有人叫了聲姑娘。
她納罕地回頭,待看清了來人,忙含笑蹲了個安,“真巧,諳達也來領月銀?”
來人正是那天替她傳話的御前太監滿福,滿福邁著八字步過來,對插著袖子微微呵著腰,說:“正是呢,巧了,進就瞧見姑娘。姑娘的銀子領完了?”
頤行說是,“這會兒正要回去呢。”
滿福點了點頭,“我才從養心殿來……姑娘要是有空,借一步說話?”
御前的人有話,那必定是要緊話,就算沒空也得有空。
頤行忙道:“今兒尚儀局容我們出來領月例銀子,晚點兒回去也沒什麼。”邊說邊移到個揹人的地方,“諳達有什麼示下,只管說吧,我聽著吶。”
滿福訕訕笑了笑,“我可不敢稱示下,姑娘太客氣了。找姑娘說話,是因著昨兒的事,昨兒萬歲爺請平安脈,還是夏太醫伺候的,當時我就在邊上站著呢,聽得真真的,夏太醫和萬歲爺提起了您。您猜怎麼著,萬歲爺果然想起您來,說‘就是萬壽宴上,澆了和妃一身湯的那個?’,您瞧,你算是在萬歲爺跟前露臉啦。”
可這種露臉,聽上去怎麼怪彆扭的呢。
頤行有點慚愧,並沒有受皇上垂詢的欣喜,無措地摸了摸耳上墜子說:“我出的洋相,全叫皇上看見了,多丟人吶。”不過夏太醫是真的仗義,那天她的託付,他居然這麼快就行起來了。
滿福只管開解她,“這有什麼的,怨還是怨和妃的貓,和姑娘有什麼相干。不過您和夏太醫的交情,八成挺深吧?夏太醫在皇上跟前不住地誇讚您,說尚家姑奶奶人得漂亮,心眼兒也好,還知進退懂分寸,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那手女紅,繡的花鳥魚蟲,個個像真的一樣。”
頤行半張著嘴,聽得發怔,“夏太醫是這麼誇我的?”
滿福說是啊,言罷理當然地一笑,“您是尚家出身,尚家那樣庭,出來的小姐必定無可挑剔。萬歲爺聽了,對姑娘也有些好奇,只是忌諱前頭皇后的事兒,不好輕易傳召姑娘。不過萬歲爺說了句話,說姑娘這樣人才,窩在尚儀局裡埋沒了。”
頤行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赧然道:“我算什麼人才,是夏太醫繆讚了。不過皇上倒聽夏太醫的舉薦,真叫人意想不到。”
滿福齜牙笑道:“這有什麼意想不到的,我不是和您說過嗎,夏太醫是萬歲爺跟前紅太醫,萬歲爺一最信得過他的醫術。夏太醫為人審慎,也從來不愛議論後宮事,這回和萬歲爺提起您,萬歲爺覺得新鮮,自然也對姑娘另眼相看。”
幸事從天而降,像個天大的烙餅一樣,砸得頤行有點發懵。待回過來,又覺得滿福的作令人不解。
“您是御前的人,萬歲爺說過什麼話,您怎麼願意告訴我呢。”
“那自然是下注呀。”滿福毫不諱言,“不瞞您說,咱們做太監的,最愛琢磨主子心思,也愛在後宮娘娘裡找最有出息的那位倚仗。姑娘您是尚家人,雖說家裡壞了事兒,不像早前了,但您家的風水還在,保不定有翻身的機會呢。我這會兒和姑娘交交心,往後姑娘要是升發了,也栽培栽培我,就儘夠了。不過有一說一,姑娘您最該謝的是夏太醫,人家可為了您,說得唾沫都快乾了,又說您如何好,又說您如何不易。依著我常年在御前的見識,萬歲爺算是聽進去了,接下來姑娘只要瞧準機會使把勁兒,製造個和萬歲爺的偶遇,萬歲爺一上心,這事兒可就成了。”
頤行還暈乎著,腦子裡只剩一句話,朝中有人好做官啊,這夏太醫幫人幫到底,真是個仙一樣的人物。早前她順嘴一提,雖然覺得這是最快速的手段,但可行並不高,她實在也沒抱太大希望。結果夏太醫如靠譜,居然成了……成了後應當怎麼辦呢,她一時卻又有些彷徨了。
“諳達瞧得起我,這是我的福分,我也感激夏太醫,能這麼幫襯我。可偶遇這種事兒……怎麼能夠呢。我是後宮裡頭當差的,皇上在乾清宮往南這一片,兩下里毫無系啊。”
滿福嘖了聲,“這不是有我呢嗎,我把萬歲爺的行蹤透露您,您到時候想個子驚豔亮相,皇上一瞧這姑娘深得朕意,晉位這種事兒,不過一句話的工夫。”
這麼聽來,好像果然如虎添翼了。但這種沒來由的協助,背後會不會有什麼貓兒膩?
頤行謹慎地說:“您看我和您交情平平,您的這片盛情,我可怎麼報答您呢……”
滿福很局氣的模樣,“說報答的話就見了,姑娘這麼聰慧人兒,我幫姑娘攀上高枝兒,姑娘自然不虧待我。我呀,也是瞧著夏太醫,夏太醫的人品我信得過,他舉薦的人,能孬麼?說您是名後啊,當初牌子沒能到御前,已是大大的不應該了。人的運勢是註定的,該是您的到天上也還是您的,這不,兜兜轉轉萬歲爺又留意您了,您往後就擎等著步步高昇吧。”
頤行聽了半天,還是覺得好運氣不能這麼唾手可得。
其中怎麼好像有詐呢……吃了太多虧,知道步步留心的頤行,對這隻有過兩面緣的大太監露出了個模稜兩可的笑,“您容我琢磨琢磨。”
滿福愣了下,“還琢磨什麼呀,後兒皇上要遊御花園,這不是您冒尖的大好時機嗎,回去預備上就成了。”
然而她這回並沒聽他的,反倒往後退了半步,說:“諳達是為著我,我心裡頭有數,可面見皇上不是小事兒,鬧得不好要掉腦袋的,我不敢胡來。說我一個大姑娘,琢磨怎麼和男人偶遇,實在沒臉得很,您還是容我細想想吧,等想好了,我求您成全。”邊說邊往角上挪,又順勢蹲了個安,“我耽擱有陣子了,得回尚儀局去了,諳達您忙吧,回見了您吶。”
滿福噯了兩聲,沒等他說完,姑奶奶已經穿過小角,頭也不回地跑了。
這是怎麼話說的?滿福有點兒納悶,想掙功名不是她自的意思嗎,怎麼這會兒有好機會,她又不想要了呢。
滿福帶著滿腹狐疑回到養心殿,把對話經過和皇帝交代了,末了兒道:“主子爺,姑奶奶這是什麼想頭兒呀,是信不過奴才嗎?”
那還用說嗎,肯定是信不過啊。皇帝蹙了蹙眉,“朕日理萬機,哪兒來的閒工夫和她弄那些彎彎繞!你說了後兒要遊園子,她聽明白了嗎?”
滿福說是,“奴才說得清清楚楚,讓姑奶奶回去預備預備,到時候好一舉俘獲聖心。”
皇帝面無表情,抬眸瞧了滿福一眼,“她說還要琢磨琢磨?”
滿福訕訕道是,“姑奶奶分明不信,也難怪,奴才顯得太熱絡了,讓她了戒心。”
皇帝心頭有些煩躁,重又低下頭寫硃批,一面抱怨:“女孩子就是麻煩,不的時候偏要,了又推三阻四……由她去吧,實在沒那個命,也怨不得朕,就讓她窩在尚儀局,當一輩子小宮女得了。”
然而嘴上這麼說,未必真能做到不聞不問,以懷恩這些日子對他的觀察,覺得萬歲爺最後八成會改主意的。
漫的帝王涯,其實很無聊吧!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每天都是江山社稷、民大事,自的後宮雖充盈,那些嬪妃卻一個都不得聖心。好容易小時候的冤家對頭進宮了,愛恨就在一瞬間。萬歲爺刻的心情,不可謂不復雜,一方面覺得姑奶奶麻煩,臉不要臉,一方面又舍不下苦心經營了這半天的蟲局,還想推波助瀾,到最後形成個一一世一雙人的格局,好讓他不必整天應付那一圍房的女人。
姑奶奶既然得了訊息,心裡也必定有了準備,如今只差一哆嗦了,懷恩願意當那個勸諫的良臣,讓皇上有臺階可下,便道:“萬歲爺,姑奶奶受了好些刁難,宮裡頭恐怕只信得過銀硃、含珍,還有夏太醫三人。您讓滿福傳話,哪裡及夏太醫親自出馬,來得令姑奶奶放心呢。”
皇帝有些不悅,“這麼說夏太醫還得跑一趟,意把這個訊息傳達她?”
懷恩笑著說是啊,“誰讓姑奶奶最信得過怹人家呢。”
皇帝哼了聲,分明有嘲諷意,復又低下頭批閱奏疏,半天沒有說話。
殿裡頭安靜下來,只有西洋座鐘下的鐵坨坨搖擺,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懷恩抱著拂塵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要入定的模樣。大概過了兩柱香時候吧,皇上的公務辦完了,成沓的題本收進皮匣裡,懷恩呵著腰上前落鎖,預備原路送還內奏事處。
才搬起匣子,聽見萬歲爺清了清嗓子,扭頭看,見那明黃的身影負著手,在南窗前轉了兩圈,最後站定了吩咐柿子:“上御膳房弄塊醬牛肉來,要大點兒的。”
柿子應了個“嗻”,只是不明白,猶豫著問:“萬歲爺,您要醬牛肉乾什麼?”
皇帝目光流轉,望面碧清的天,嘆了口氣道:“喂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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