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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知我意(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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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給過我一個擁抱,我用此生深情來回報

{十幾歲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清風明月般的人,我什麼都沒想,我只想愛他。

}

風菱曾經問過她,阮阮,你愛的,究竟是傅西洲這個人,還是因為他是你第一個親近接觸的異性,所以產生了愛情的錯覺?

在風菱心裡,愛情是現實的,是一個人瞭解了另一個人後,慢慢被他吸引,是循序漸進的一個過程。

而阮阮的愛情,太像一場幻覺。

風菱第一次聽她提起這段感情,她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我甚至對他一無所知,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了。

但是,這些年來,我發現自己依舊還喜歡著他,非常非常想念他。

傅西洲也問過她類似的問題,他說,你說你愛我,可是你瞭解我嗎?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嗎?

你知道我最愛吃的是什麼嗎?

然,他們在那種情景下的相遇,也不可能一見鍾情。

遇見他,是她十八歲的夏天。

高考結束後,阮阮受好友風菱所託,去她家裡幫忙照顧生病的弟弟風聲。

風家在暮雲古鎮,離蓮城市區兩個小時車程,交通不是很便利,乘大巴後還需要在縣城轉一趟小班車,下車後,再到碼頭換乘輪渡過河,才能最終抵達。

古鎮臨河而建,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世代盛產土陶,輪渡是通往外面唯一的交通工具。

也許是這裡除了陶窯,也沒有別的什麼特別的東西,在古鎮旅遊開發氾濫的如今,暮雲鎮才得以保留了最原始淳樸的當地風貌。

風菱第一次帶阮阮來家裡玩,她就對這個古鎮一見鍾情,對風家的院子喜歡得不得了,住了兩天,戀戀不捨地走了,約好高考後再來長住。

可是風菱一考完,就找了份暑假工,忙得見不到人。

十三歲的風聲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身體羸弱,常年需要吃藥,有時候連學校都不能去,大多時候休養在家。

風家的情況阮阮是有所瞭解的,風家父母都是鎮子上窯廠裡的工人,領著微薄的工資,家裡有個病人,風菱又上學,日子過得十分拮据。

更不幸的是,風父在風菱升高中的那年夏天,因救河裡溺水的小孩喪生。

這樣一來,風家的日子更難了。

阮阮要做的事情並不太難,給風聲煎藥,做一頓中餐,陪在他身邊,以防他突然發病。

風聲很瘦,個子也沒有同齡人那麼高,面孔清秀,話不多,安靜內向。

他很懂事,每次阮阮端藥給他時,他總是微笑著對她說,阮阮姐,謝謝你啊。

阮阮就摸摸他的頭,遞給他一顆陳皮糖。

她是真的很喜歡他,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疼愛。

古鎮的日子,安靜、悠閒、恣意,卻也很漫長。

除了做飯煎藥,剩下的大片大片時間,都需要打發。

這裡沒有網路,阮阮也不喜歡看電視,風聲睡著的時候,她就伺候院子裡的菜圃與小花園,或者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看看書,睡個午覺。

風家的院子,是古鎮人家常見的那種土磚結構,房子很舊了,只有一層樓,院子卻寬敞。

風母是個能幹的人,在院子裡開闢了一個小菜圃,蔬菜自給自足。

菜圃的旁邊,是小花園,開滿了南方城市常見的容易養活的花花草草。

院牆下,枇杷樹、棗樹、桂花樹、桃樹鱗次相連,甚至還有一棵小小的藍莓樹,在夏天裡鬱鬱蔥蔥。

而在院子角落裡,茂密的葡萄架下,還有一口石砌的小方井,清涼的井水搖上來,可以直接喝。

傍晚時分,等太陽漸漸落下,天氣涼爽點,阮阮就會陪風聲出去散步,沿著小石板路,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一直走到河堤去。

夕陽下的暮河裡,每天都有一群男孩子在河裡游泳,十幾歲的模樣,意氣風發地比賽誰能最快游到前方那座石橋下面。

風聲看著他們,聽著那些笑聲與歡呼,滿臉的羨慕與嚮往,同樣的年齡,他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像他們一樣,在水裡恣意地遊蕩。

阮阮看在眼裡,很心疼他。

她想了想,說:“小聲,你相信嗎?

我比他們都遊得快!”

風聲眼睛一亮:“真的嗎?”

阮阮點頭,笑說:“我去跟他們比一場,給你拿個冠軍回來,好不好?”

雖然阮阮在古鎮住了大半個月,卻很少出門,古鎮的少年們都不認識她,但因為風聲,他們很爽快地接受她加入其中。

在古鎮長大的少年們,從小在暮河邊玩大的,個個都有好泳技,他們並不把阮阮放在眼裡,更何況她是個女孩子。

然而當她領先眾人許多第一個衝到石橋下,站在橋墩上衝他們揮手時,陸續跟上來的孩子們都驚住了。

每次在游泳比賽中都拿第一的叫做亮亮的男孩子有點不服,說是她運氣好而已,要再來一次!

阮阮跟他單獨比了兩次,結果依舊是她贏了。

亮亮這才心服口服。

風聲站在石階上,開心地鼓掌,朝她伸出大拇指。

他們不知道,游泳是她最擅長也是唯一喜歡的運動,她從小練到大,還去參加過比賽,能贏,一點也不稀奇。

她沒有要挫少年們銳氣的想法,她只是純粹為了讓風聲開心一下。

因為這場比賽,亮亮與他的夥伴們,每天傍晚都跑到風家的院子裡邀他們一起去游泳,阮阮本來興致不大,但見風聲似乎很想跟他們在一起玩,所以就答應了。

那群孩子們都在上初中,比阮阮小了幾歲,混熟了後,都隨風聲親切地喊她阮阮姐。

遇見傅西洲,就是在某個游泳完打算回家的傍晚。

那天大家興致高,在河裡一直玩到天黑。

正準備撤離時,一聲巨大的聲響令所有人都往後看去,暮色沉沉中,遠處的石橋下蕩起一陣激烈的水花,那是龐然大物從橋上落入水中才能產生的漣漪。

“哇,有人扔大石頭!”

有個男孩子叫了聲。

阮阮第一反應也是有人從橋上扔了塊巨石下來,她拍著胸想,這也太沒公德心了吧,又慶幸大家都沒在橋墩下。

“不是石頭,是一輛車……”走在最後面的亮亮忽然呆呆地說了句,那輛車從橋上墜落下來的時候,他正從水裡撿起自己的人字拖,抬頭的瞬間,被那個場景嚇呆了,簡直就像電影裡的驚險畫面。

人群中有片刻的安靜,少年們面面相覷。

是阮阮第一個反應過來,跑下石階抓住亮亮的手問:“真的是一輛車?

你沒看錯?”

亮亮點頭:“絕對沒看錯,是一輛黑色的小車……”

他的話還沒講完,阮阮已縱身跳入水中,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往橋墩那邊游去。

“阮阮姐!”

站在石階上的風聲著急地喊了句,他明白過來,阮阮這是要去救人呢!她泳技是很好,可車子從高橋上墜落,肯定會慢慢沉入河底,而且,車裡萬一有好幾個人,她一人怎麼應付得來?

風聲急忙對還在呆怔的男孩說:“亮亮,你們快去幫阮阮姐啊!”

亮亮反應過來,招呼同伴,又跑到岸邊,撿了一塊大石頭,急匆匆地朝橋墩那邊游過去。

暮河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可實際水卻很深,而且水底有暗沙。

阮阮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游過去,她卻仍覺得自己很慢很慢,她對自己說,不要著急,不能著急,冷靜點,才能救人!

她終於游到那巨大的漣漪水圈裡,閉氣,一頭扎入水中。

渾濁的河水中,她睜大眼,終於慢慢看清楚那輛車,如亮亮所說,是一輛黑色小車,此刻側翻在水中,萬幸的是,也許是車撞上了什麼阻礙物,沒有再繼續下沉。

阮阮游過去,發現車窗是緊閉的,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她繞到車前方去,透過擋風玻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汪刺目的血色。

她一驚,裡面的人受傷了,而且不輕!車內已經浸入了河水,傷者的血蔓延在水裡面,觸目驚心。

但慶幸的是,車內只有一個人。

她心裡焦急萬分,剛才只顧著快速來救人,卻忽略了,自己徒手壓根打不開車窗玻璃。

忽然,“砰”的一聲響。

她回頭,發現亮亮正舉著一塊石頭,敲碎了車窗。

阮阮舒了口氣,游到窗邊,朝他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

少年們合力將車窗玻璃徹底弄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趴在方向盤上的人慢慢拖了出來。

水中瞬間殷紅一片。

阮阮與亮亮一起,拽著傷者,緩緩浮出水面。

這個過程,看起來十分漫長,而實際上,卻只用了五分鐘左右。

游上岸後,阮阮癱坐在地上,才發覺自己渾身力竭,雙手也忍不住微微發抖。

她喘著氣,伸手探向陷入昏迷中的男人的鼻端,然後,輕輕舒了口氣。

雖然他一頭一臉的血,看起來十分驚悚,但感謝上帝,他還活著。

傅西洲在三天後才醒過來。

他覺得渾身痠軟,頭痛欲裂。

昏黃的光線裡,有人背對著他在講話,是個女孩子的聲音,軟軟糯糯的。

“朱爺爺,他為什麼還不醒呢?”

穿著青色布衫的老人正站在一排藥櫃前,一邊鼓搗著什麼,一邊慢悠悠地回答她:“他傷了頭部,傷口又在河水裡泡了,引起發燒。

性命是保住了,但什麼時候醒過來,我也不確定。”

老人頓了頓,轉身望著女孩,“小姑娘,你得趕緊把他送去大醫院,做全面檢查,傷著頭部可不能掉以輕心!”

阮阮轉頭望向小小的病床,剛想說什麼,忽然“咦”了聲,快步走到病床邊,驚喜地說:“你醒啦?”

又轉頭去叫老人,“朱爺爺,朱爺爺,你看,他終於醒了!”

朱醫生走過來,伸手探向他的額頭:“嗯,燒退了。”

他問傅西洲,“你覺得怎麼樣?

哪裡痛?”

床上的男人卻彷彿沒聽到一樣,兩眼呆呆,神色裡全是茫然,怔怔地盯著天花板。

“喂,醫生問你話呢!”

阮阮湊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沒反應。

她又推了推他。

依舊沒反應。

她轉身,與朱醫生面面相覷。

一個想法忽然就竄入她腦海,這個男人,不會是被撞壞了腦袋,傻了吧?

她還想再問什麼,卻被朱醫生拉住:“他剛醒,你讓他緩一緩。

我們先出去。”

走到院子裡,阮阮小聲地問朱醫生:“你說,他不會真被撞傻了吧?”

朱醫生皺了皺眉:“我也不確定,你明天帶他上市區醫院檢查去。”

在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阮阮再次走進醫務室裡,她開啟燈,室內的燈是溫暖的明黃色,不像醫院裡那樣慘白。

暖暖的燈光,映著屋內陳舊的擺設,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草藥味兒。

而角落裡唯一一張小病床上躺著的人,依舊以之前的姿勢,怔怔地望著天花板發呆。

阮阮懷疑他都沒有動過一下。

她站在門口,靜靜地看了他許久。

而後走過去,微微俯身望著他。

“哎,你還好嗎?”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叫顧阮阮,你呢?

你叫什麼名字?”

“你家人的電話是多少?”

……

床上的人置若罔聞,任她一人演著獨角戲。

阮阮嘆口氣,繼續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的車為什麼忽然掉到河裡去了?”

他忽然轉過頭,望著她。

阮阮一喜,以為他終於要回答她時,他卻只是看了一眼她,而後又轉過頭,保持原有的模樣。

她洩氣地坐到一邊,心裡想,他一定是被撞傻了!這可怎麼辦啊?

她回到風家,風母已經下班回來了,正在做飯,阮阮趕緊到廚房裡去幫她。

“阮阮,今天又辛苦你了呢。”

風母對她說。

阮阮有點無奈,這句話,風母每天都要對她說一次。

她跟風菱一樣,總怕欠了別人。

“對了,我明天輪休,可以在家陪小聲,你要不要回家一趟?

這麼久沒見,你家裡人也該想你了。”

風母說。

阮阮神色一黯,她來風家快一個月了,只跟外公通了兩次電話,還都是她主動打過去的,寥寥兩句就掛了。

外人都傳阮氏的小外孫女最得寵,可實際上,阮榮升雖然寵她,但這種寵更多的是體現在物質上,而且到底是個大男人,心思沒那麼細膩,又很忙,永遠也不會有像風菱跟家人之間那樣的親暱,隔兩天就打個電話,噓寒問暖。

至於舅媽與表哥,關係更是冷淡,舅媽甚至恨不得她別回家了。

阮阮說:“阿姨,既然你明天休假,那我離開趟。

我們救下的那個人,朱爺爺說讓我送他去大醫院檢查下,他這裡似乎出了點問題。”

她指了指腦袋。

風母擔憂地說:“阮阮,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可是,畢竟是個陌生人啊,又是個大男人……你不如報警,把他交給警察來處理?”

他被她從河裡救上來時,東西全都丟了,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證件,如今,他又像個啞巴一樣,問什麼都不回答。

她對他,一無所知。

風母所說,確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不知道為什麼,阮阮卻不願意那麼做。

她想起他茫然的神色,以及朝她望過來時,眸中流露出的淡淡無措,那一剎那,她彷彿從他身上,看到了過去某一刻的自己。

她做不到對他不管不顧。

第二天早上,阮阮帶傅西洲坐輪渡過河,去往蓮城市區。

在船上,她指著遠處的那座石橋說:“四天前,你就是從那裡掉下來的,你還記得嗎?”

回應她的,依舊是沉默。

只是,他望著那座石橋,看了許久。

阮阮帶他去了蓮城最好的醫院。

經過一系列的檢查以及漫長的等待,阮阮被醫生叫了進去。

“患者頭部的傷倒沒有大礙,只是,他對發生了什麼完全不記得了,這是,”醫生頓了頓,沉聲說:“失憶的症狀。”

雖然有想過這種情況,但那瞬間,阮阮還是覺得真狗血啊,這電視劇裡才有的情節,竟然讓她給遇上了。

她坐在醫院外面的臺階上,抬頭看著七月明晃晃的陽光,又看看沉默著坐在她身邊的男人。

她掏出手機,110三個數字,按了一遍又一遍,最終還是沒有撥出去。

她嘆口氣,對他說,我們回去吧。

後來風菱問過她,你後悔做那個決定嗎?

沒有將他交給警察,而是將他帶回了古鎮。

阮阮想也沒想地回答說,不。

救下他,不後悔。

將他帶回古鎮,不後悔。

愛上他,也不後悔。

對她來說,做所有的事情,全憑心意,既然做了,就絕不後悔。

古鎮上的人雖然淳樸,但正常的警惕心還是有的,家裡突然多了個陌生男人,風母怎麼都放心不下。

可阮阮懇求她說,就讓他待到八月底,她離開的時候,如果他還沒有記起來,她會把他送走的。

風母實在不好拒絕,她走到臥室裡去給風菱打電話。

風菱沉默了片刻,說,媽媽,你就相信阮阮看人的眼光吧。

風母這才同意讓傅西洲留下來,收拾了一間房出來,又找了風父的舊衣服給他換上。

阮阮看著他穿著明顯短了一截的衣服與褲子走出來,額頭上還纏著紗布,那模樣,實在很怪異。

她“撲哧”笑出聲來。

他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走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下來,又開啟了“自我世界”模式。

風聲走到阮阮身邊,對她耳語:“阮阮姐,他是不是啞巴啊?”

阮阮贊同地點頭,捂嘴輕說:“估計是。”

就算頭部受傷,暫時失去了記憶,但也不會失去講話的能力啊,估計他真的是啞巴呢。

阮阮有點同情地看著他。

這麼一想,阮阮也就不再逼他同自己講話了。

他似乎很喜歡發呆,總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安靜得彷彿不存在。

他每天很早就起床,似乎那是養成了很久的習慣。

阮阮起來到井邊搖水洗臉時,總見他已經默默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了。

她對他說聲早,他看她一眼,並不回應,但神色明顯沒有之前那麼冷漠了。

他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但吃得很少,甚至比風聲這個病號胃口還差,幾天下來,阮阮明顯感覺他的臉瘦了一圈。

過了兩天,他去朱醫生那裡拆了額頭上的紗布,縫了針的傷口痊癒得還算快,也恢復得很好,只是,額頭上靠近太陽穴那個地方,留下了一道打眼的疤痕。

“哇哦,留疤了呀!”

阮阮伸手輕輕戳了戳他的疤痕,“不過沒關係,臉依舊很好看呢!”

她把他當小孩子一般安慰。

他卻觸電似的撥開她的手,似乎很不習慣別人的碰觸。

阮阮笑了笑,轉身悄悄問朱醫生:“他的失憶症是不是不會好啦?”

朱醫生說:“不一定,失憶症這種病,至今在醫學上也是個謎團,也許一輩子,也許過幾天忽然就好了。”

那天風母帶著風聲去醫院複查,雖然只有兩個人在家吃飯,但為了慶祝他的傷口終於拆了線,阮阮做了很豐盛的午餐,土豆牛腩湯、雞汁蘿蔔、紅燒排骨以及素炒西蘭花。

還特意拿出了風母自己釀的米酒。

她將米酒倒入粗陶碗裡,滿滿的一大碗,醇香怡人。

她忍不住低頭,深深嗅著酒香,一臉陶醉的樣子。

阮阮端起碗,又將另一碗酒送到正沉默地看著她的傅西洲手中,“哎,這個酒哦,真的很香很醇的,也不醉人。

你喝下試試看。”

他接過,看著碗中有點兒渾濁的液體,眉毛輕輕蹙起。

“哎,等一下!”

阮阮放下碗,“你看,你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我們也不能一直‘哎哎哎’地喊你是不是。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好不好?”

見他不語,阮阮趕緊說:“沉默就表示預設嘍!嗯,我想想啊……十二……十二怎麼樣?”

她救下他的那天,是七月十二號。

他還是沒有什麼表示。

阮阮笑起來:“那就這麼決定啦。”

她端起瓷碗,與他的碰了碰:“十二,祝賀你痊癒。

還有,歡迎你來到暮雲鎮。”

然後,她仰頭,竟然一口氣就喝掉了那大半碗米酒。

傅西洲端著碗,愣愣地看著她。

這麼多天來,這是他第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個女孩子,她穿著一件很寬鬆的海魂衫T恤,牛仔短褲,人字拖,齊肩發隨意紮成一個馬尾巴,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長得並不算漂亮,唯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明亮清澈,望著你笑時,彷彿無數的星辰落入其間。

很多年後,傅西洲總想起這個夏日的正午,他們坐在鬱鬱蔥蔥的葡萄架下,細碎的光影從樹葉間漏下來,那個眉眼彎彎的女孩,豪情地幹完一碗酒,紅暈慢慢染上她的雙頰,映襯得她的眼眸愈加清亮。

可是他,卻在後來,讓這雙他見過的最清澈明媚的眼睛,染上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哀愁。

自從幫他取了名字,阮阮就很喜歡喊他,哪怕他總是沉默以對,她也毫不介意。

“十二,中午我們是吃茄子呢還是絲瓜呀?”

“十二,你看你看,這花長得多好呀!”

“十二,這就是藍莓樹呢,你以前沒見過吧?”

“十二,讓我來猜猜你多大了,唔,二十五?

二十六?

二十八?”

“十二,你真的一點點也沒想起來嗎?”

“十二,我真喜歡這裡呀,你呢?”

“十二,今晚的月亮可真美呢!”

……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十二十二”地喊的時候,彷彿在溫柔地叫一隻小狗狗或者小貓咪,又好像在跟一個小孩子對白。

阮阮也確實把他當做一個沉默的生了病的小孩兒,同風聲一樣。

每個夜晚,晚飯過後,阮阮把家裡的竹躺椅都搬到院子中央,從小方井中取出在涼水裡泡了整天的西瓜,切開來,冰涼爽口。

三個人並排躺在竹椅上,吃西瓜、聊天。

大多時候都是阮阮在說,她給他們講書上看來的故事,卻總愛把那些童話、神話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風聲就跟她嗆聲,說不對不對,你怎麼亂講啊!

阮阮就笑嘻嘻地說,這是“顧氏新編”!

而傅西洲,永遠都是沉默著,不接腔,緩緩地搖著手中的老蒲扇,坐在她身邊,給她趕走蚊子。

古鎮夏日的夜晚,靜謐而悠長,晚風溫柔,頭頂星空朗朗,月色無邊。

歲月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到老,似乎也不錯。

很多個時刻,什麼都不記得的他,這樣的想法,確確實實劃過他的心頭。

轉眼就到八月份了。

阮阮如願收到了寧城農大園藝系的錄取通知書,八月底就要去報到。

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她看著沒有一點好轉的傅西洲,心裡浮起擔憂,卻還是安慰他說,十二,你不要著急,慢慢來。

朱醫生說了,沒準忽然有一天就什麼都記起來了呢!

她陪他散步到他出事的地方,無法走到橋墩那裡去,就站在渡口遠遠地望著。

她希望他能想起來一點點。

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歸。

古鎮的少年們已經不再在暮河邊游泳比賽,他們找到了新樂子。

他們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後山樹林裡有野兔出沒,亮亮他們都興沖沖地跑到山上去抓野兔了。

風聲很羨慕,尤其當少年們竟然真的抓住了一隻野兔,帶到風家的院子來得瑟時,風聲又羨慕又黯然的眼神令阮阮看了直心疼。

她彷彿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週末的遊樂園,別的小朋友都是被爸爸媽媽牽著手或者坐在爸爸的肩頭,而她的手心裡,牽著的卻永遠都是保姆阿姨的手。

她對風聲說,不用羨慕,姐姐也去幫你抓一隻回來。

說得信誓旦旦,臨走時,又忐忑起來,她游泳能贏那群少年們,可野兔,她卻從來沒有抓過啊!而且要去很遠的後山樹林呢!

她的目光望向葡萄架下的傅西洲,還沒開口,他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主動站起來,朝門口走。

“十二,你真夠義氣!”

她笑嘻嘻地走上去,踮腳勾著他的肩膀,才發現,他可真高呀。

他瞥了她一眼,甩掉她的手。

後山樹林離鎮子有一段距離,他們走了很久,抵達時,天剛剛黑。

可是對於抓兔子,夜越深越好。

野兔都要等很晚,才會出來活動。

阮阮從揹包裡掏出一個大手電筒,擰開,瑩白刺眼的光照著腳下的路。

他們沿著一條小路慢慢地走,一邊走一邊用手電的光四處照,野兔看到強光,就會跑出來。

漸漸地,腳下的小路已經沒有了,他們只能在一叢叢低矮的灌木叢裡穿梭,樹林茂密,寂靜無聲,只有兩個人輕巧的腳步聲“沙沙”踩過。

路並不太好走,本來她走在前面的,他將她拉住,搶過她手中的電筒,走到她前面去。

望著他沉默的背影,阮阮勾了勾嘴角。

夜愈深,他們不知走了多久,連野兔的影子都沒看見一隻。

阮阮有點洩氣。

她拉了拉傅西洲,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餓死啦!”

其實還很累,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走這麼遠的路了,又是難走的山路,她的腹部竟然有點隱隱作痛。

一個不好的預感劃過她心頭,但很快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會的,還沒到日期呢!

她從包裡掏啊掏,掏出餅乾、牛奶,甚至還有一包雞腿。

她猶豫了下,將雞腿與牛奶遞給了他。

他看了她一眼,從她手上抓過那包餅乾,拆開,慢慢地吃起來。

餅乾很乾,看他艱難吞嚥的表情,阮阮將牛奶硬塞到他手裡:“你喝一半,留一半給我。

公平!”

見他微微蹙眉,她忍不住笑起來:“我都不介意呢,你介意什麼啊!”

吃了乾糧,又繼續往樹林裡走。

天邊一彎上弦月緩慢地從雲層裡爬出來,透過茂密的高高的樹枝灑下來,淡淡的清輝。

她跟隨著他的腳步,卻越走越慢,那半盒涼牛奶,讓她腹部的疼痛越來越密,越來越強烈。

手按在腹上,她微彎著腰,慢慢跟上。

他終於發現了不對勁,回過頭,手電的光芒朝她掃過來。

阮阮站直身子,決定放棄繼續尋找野兔,“十二……很晚了,估計今天找不到了,我們回去吧。”

他靜靜地打量她,發現她一切如常,之前覺得她有點異樣大概是他看錯了吧。

他想。

這塊樹林濃密而遼闊,他們在林子裡穿梭,注意力都放在了尋找野兔上,沒有記方向。

往回走了很久,卻發現越來越不對勁,怎麼都找不到出口。

他們迷路了。

阮阮沮喪地蹲在灌木叢邊,腹部的酸脹疼痛令她沒有力氣再繼續往前走。

頭頂的上弦月越來越亮,阮阮抓過他手腕上的表看時間,十一點了。

他們在樹林裡,已經待了整整四個小時。

“十二,”她輕輕地喊他的名字,臉微微紅了:“我……我想解手……可以麻煩你往前走一點嗎?”

她真的快窘迫死了,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一愣,將手電筒放在她身邊,然後快步走開。

阮阮伸手到小包的內袋裡摸了摸,然後舒了口氣,感謝自己有任何時候都隨身帶兩片衛生棉的好習慣。

她猜得沒錯,不應該在今天到來的大姨媽竟然提前來了!在這樣一個時刻。

她簡直想哭了!

又休息了一會兒,阮阮撫著腹部站起來,去找他。

見了她,他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是想確認她是否有異樣,可阮阮站得筆直,對他微笑著說:“我們快走吧。”

她其實很難受,可她實在無法對他啟齒,自己“親戚”來了,肚子很疼。

她只想快點找到出口,回家。

她依舊走在他身後,他反正看不見她,她放心地彎著腰,撫著腹部慢慢地走。

雖是八月盛夏,可深夜的山上氣溫低。

阮阮的體質偏寒,經期時免疫力特別低,涼風一吹,她忍不住微微發抖。

當疼痛越來越劇烈,甚至有輕微痙攣時,她實在沒有辦法再強撐。

“十二,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好嗎?”

她蹲在地上,聲音微抖。

他站在不遠處,用手電筒照著她,只見她低著頭,身體蜷縮成一團,手指按著腹部,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走到她身邊蹲下來,猶豫了一下,伸手按上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很冷啊?”

聲音清冷中帶著沙啞,那是太久沒有說話的人忽然開口時的感覺。

阮阮猛地抬頭,震驚地望著他,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著了。

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可很快,那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濃濃的驚喜來,她的嘴角咧得大大的,眉眼彎彎,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哇,十二,原來你不是啞巴啊!你會講話的啊!”

那一刻,她歡喜雀躍得甚至忘記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

他皺著眉,又重複了一句:“你是不是很冷?”

阮阮怔了下,低下頭,輕聲說:“我來那個了……肚子好疼……走不動了……”

身體忽然被騰空抱起。

她呆住,仰頭愣愣地看著他。

他卻並未看她,嘀咕了句“摟住我脖子”便邁步往前走,他手上還抓著手電筒,燈光一晃一晃的,照不到路,他只得放慢腳步。

阮阮呆呆地伸出手,緩緩勾住他脖子。

他緊了緊手臂,她的臉便貼上了他的胸膛。

一片紅暈立即蔓延上她的臉龐,她動了動,將整張臉都埋到他懷裡,生怕被他發現了她紅透的面孔。

十八年來,她第一次與異性靠得如此近,也是第一次被異性以如此親密的姿勢擁抱,她咬住唇,怕自己忍不住發抖。

夜色寂靜,上弦月靜靜地灑下來,淡淡的清輝籠在他與她的身上。

他抱著她,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卻穩重。

她聽著他平緩的心跳聲,她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這靜謐的夜色裡,彷彿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直至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這個被她一直當做小孩子般照顧的人,是個可以令她忽然間慌亂了心跳的大男人。

那個夜晚,他抱著她在樹林裡走了許久,最後被風母與亮亮他們打著手電找到,回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阮阮喝了風母泡的紅糖水,裹著薄被躺在床上,一直失眠到天亮。

她把手放在心臟處,劇烈的心跳已經變得平緩,可他帶來的那種溫暖,卻始終不曾離去。

是的,溫暖。

悸動過後,他帶給她的,最最震撼的,是溫暖。

從他身上傳遞到她身上的溫度,令她溫暖得想哭,想要緊緊擁住,再不放手。

那種溫暖,就好像,痛經的女孩兒,得到一杯熱乎乎的紅糖水,以及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給她揉一揉腹部。

就好像,寒冷的冬夜裡,躺進厚厚軟軟的充滿陽光味道的被褥裡。

就好像,淒冷的雨夜裡,遮在頭頂的一把傘。

就好像,難過哭泣時,一個溫暖的懷抱。

從她來初潮起,一直都有痛經的毛病,可每一次,她得到的,只有保姆阿姨泡給她的紅糖水。

她在心裡多麼期盼,在她疼痛難忍的時候,會有一雙溫柔的手,給她揉一揉腹部,會有一個溫暖的懷抱,輕輕地抱一抱她。

可沒有,從來沒有。

她躺在床上,望著窗欞外的上弦月,彎起嘴角,眼淚無聲地滑落。

她對他的心動,始於一個擁抱。

她對他的愛情,是她關於溫暖的全部嚮往。

哪怕多年後,他們再次重逢,他變成了她完全陌生的冷漠模樣,可在她心裡,他始終是那個在月色下,彎腰溫柔地抱起她,在迷路的樹林裡,走很遠很遠山路的人。

沉默寡言,卻溫暖柔情。

令她心動得落淚,令她念念不忘。

而一念情深,終成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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