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永不消逝的雜湊

首頁
關燈
護眼
字型:
第3章 陌生人的來信

回到家之後,江寒河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從儲藏櫃底下找出網盾網路在入職培訓那天發放的工作手冊。因為太過厚重,即便在培訓時,講師也沒空將手冊中的內容事無鉅細的告訴他們:他的工作僅僅是模型測試員,並不需要知道特定而詳盡的情況。

按照工作手冊中第一章第十條的警告,一旦在網路中發現任何不審蹤跡,他都應當第一時間向上級報告,但很顯然,江寒河今天沒有這樣做。

在沙發上癱坐一會兒之後,寒河在自己的大腦中飛快地回憶了一次人生,從小到大,他的成績不算好,父母為他選擇了一份穩定的專業,他勉勉強強通過了考試,拿到了大學文憑,這份文憑談不上多麼稀有,但足夠讓他通過了網盾網路的測試員審查,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枯燥,重複而無趣,但因為這份工作,他有了一個穩定的小家,父母因病去世後,他曾失落過一段時間,他沒有妻子,甚至沒有寵物,唯一的親人成了主網上的兩段死亡證明和遺產轉賬記錄,那不是一筆鉅款,但也是二老在他們短暫的一生中為寒河留下的一份心,想到這裡,他無法自拔地陷入一種悲傷的情緒,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他感到煩躁,為什麼這樣的問題會落在他這麼平凡而普通的人頭上,為什麼自己不能毫無煩惱地過完簡單的一生:每天在幼兒園門口的公園長凳山吃早餐,糾結是否要領養一隻寵物,用簡單隨意的方式逃避工作,然後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死去,在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之中,他沒有什麼遺產,也沒有在主網上籤署遺產合約,這意味著他的所有收入都將沉寂地隨著軀體死亡而墜入深淵,變成生物識別網路中的一個死衚衕,一處靈魂的黑洞。這是我想要的人生嗎,江寒河心想,這也許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但這是自己無法不接受的人生。

江寒河仔細地閱讀工作手冊,甚至遠比他在入職培訓中都更加細緻地研讀,他研究每一句話,每一段文字,思考其中可能存在的方案。他無法做到將這樣一筆鉅款通報給上級,況且,毫無疑問如此補救已然太遲,如果他現在選擇報告上級,一定會丟掉這份工作,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程式測試員,他已經太難再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更別提他的房貸,這種想法讓他不得不尋求一種方案將這筆意外的轉賬透過某種方式提取出來,除了冒險,似乎沒有其他可行的方法。

如果我有錢包的私鑰和網路地址,理論上我能支配這筆資金,江寒河心想,但是從哪裡能安全的接入這個子網呢,江寒河除了在公司內部測試子網時使用過統一的開發者套件,在他短暫的三十多年人生中,他從來沒看見過誰有能力接入主網之外的網路。

在主網上建立新的錢包地址是嚴重的違法犯罪行為,網警程式會 7x24 小時掃描未經授權的錢包地址和有潛在風險的交易記錄。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能接入子網,安全地支配這筆錢,我怎麼把它轉到主網上來呢,江寒河心想,跨鏈橋(Cross-chain Bridge)技術早就隨著主網的普及消失在了程式碼墳墓中,更別提這樣做的風險:所有公民錢包中的非本國法幣資產都受到嚴格監管,這樣巨大的一筆錢根本不可能安全地洗到自己的主網錢包中去。

當感到走頭無路時,江寒河總有一些下意識的行為:他有一定程度的焦慮症。當他覺得煩躁不安,只能用收拾房間和打掃屋子這樣的方式來讓內心平靜。但很少會有人在深夜打掃房子,也許作惡的心態讓他感覺到自己正被著一種無法察覺的程式監視,他只能儘量輕微地移動身體。或許先從收拾檔案櫃開始做起,他想,一邊從檔案櫃中取出厚厚的一沓檔案,他把過期的檔案整理到一邊,把仍然有儲存意義的放到另一邊。

在生物識別網路出現的早期,紙質檔案仍然受到大部分人的歡迎。許多人出生在主網上線之前,仍有舊時代的習慣,他們有時會寫信,這些紙質信件透過郵局來傳遞,這是一種極其原始的方法,人們透過肉眼來分辨信件的傳送者和目的地,並手動分類,再透過郵政系統(一種人工物流系統)送到目的地的郵箱中,這個過程可能會持續幾天甚至一週,有時信件會隨著分揀而丟失,從 21 世紀中期開始,隨著主網的普及和廢除郵政系統的運動,已經無人再傳遞紙質郵件,自然而然的,這些信件就成了收藏品,許多當鋪支援掃描這些信件鑄造成主網 NFT,並由客戶委託公開拍賣。江寒河出生時,主網已經上線,這意味著他從沒有手寫信件的人生經歷,但他的確看過一些信,這是他父母給他留下的遺產。

檔案櫃的深處,是江寒河父母為他留下的一個小盒子,盒子中除了一些首飾,餘下的都是信件,他開始翻閱這些信件。當他感受到焦慮時,總是透過專注地閱讀來排解自己心中無法解決的煩惱,如同與自我的困獸之鬥。江寒河從小就非常喜歡讀書,他的父母和親戚經常會寄給他 20 世紀末的發行的紙本書籍,比如經典文學作品,這些故事構築著江寒河內心的一個重要部分,一個他無法與別人訴說,也不指望他人理解的部分。

大部分信件的紙張都已泛黃,說明這些信件的時代非常久遠。信中的內容是江寒河父母之間的私人通訊,其中一小部分是情書,江寒河從來沒有寫過情書,在他的時代,結婚證透過民政局的接入點自動發行 NFT 存入生物晶片的錢包地址中,智慧合約會自動在主網上產生一個代表家庭資產的多籤錢包,新人們使用手機 App 分享結婚證明到社交網路,接受親朋好友的祝福。江寒河想,現在的時代,人們已經很難將情感寄託到一方薄紙上。父母的情書不多,但卻是這些信件中最有趣的一部分,在信件的最後,江寒河母親的日記本靜靜地躺在盒子中,這是一個非常傳統的日記本,有著一個銅製的小鎖,一把實體的鎖,它不能透過生物晶片的簽名開啟,必須要有一把鑰匙。這把鑰匙,正散落在首飾盒的角落裡。

江寒河從沒有開啟過這本日記,閱讀母親的私人日記在他看來是不道德的。如果說信件是兩個人的談話,日記則是自我的內心世界,他不想去窺探母親的內心世界,但又對這本從沒閱讀過的日記抱有非凡的興趣,這把鎖也是他童年的一部分,在那個時代,家中還有一些東西由真正的鎖而保護著,想到這裡,他還是拾起鑰匙,指尖輕輕一轉,日記本的小鎖便解開了。

2065 年 11 月 13 日 / 小雨

病房外邊有雨聲,滴滴答答,像小時候家裡平房的中庭。

身子越來越難受,而且這種難受似乎將要抵達終點,以前無法理解有人能預測自己何時離開人世,現在卻終於有了這種感覺。想給兒子寫的話很多,但手疼地已無法握住鉛筆,希望寒河以後的人生能平安順利,別像我這樣忍耐痛苦。我想我的時間到了,現在只想休息。

2065 年 11 月 12 日 / 晴

今天做了一次檢查,主治劉醫生說恢復的不佳,問我有沒有想吃的東西,我說沒有太多胃口,他同意再開一些營養劑和鎮靜劑。

確認了留給兒子遺囑的合約地址,一切照常。 希望晚上能睡好一些。

和一般書籍不同,日記的第一頁是母親生前最後的記錄,或者說,這本日記是從右側開始書寫的,這是一種更為傳統的書寫習慣。母親並沒有留下什麼特殊的話,也許當她知道自己將要離世而去時,更多的語言也蒼白無力。寒河的母親已經離開三年了,但他很少感到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思念,在他的人生中,母親和他相處的時間很少,但當他閱讀至親的日記時,仍然止不住眼淚,母親在一生中最後的時刻,已難以提筆,卻還思念擔心著自己。作為兒子,他卻沒有盡到送終的責任。

江寒河含著眼淚翻到下一頁,卻看到了不屬於母親的字跡:

安芸:

近來可好?從江昊那裡知道你的訊息,為何要故意瞞著我們,雖然很久未有聯絡,生了這樣嚴重的病,我們還是有必要去醫院照顧你,我和兒子買了十三號的機票,一下飛機,就直接去你那裡,很久未見,希望你不要嫌棄我們風塵僕僕。

兒子長大了,馬上要大學畢業,想你也幾年未見,心裡念想著,他也太久沒見你,都快忘了還有你這個媽媽。沒辦法,一直在外地,工作纏身,他學業也繁重,面臨畢業,瑣事很多,他挺好的,成績也好,工作馬上定了,比我年少時少了些狂氣,多了些書卷氣,更像你。我蠻高興。

雖然難以啟齒,寫信來,一方面想讓你知道我們的生活近況,一方面,還有另外一件醜事,不得不請你幫忙,我知道你身體不好,可是我們實在也是沒有辦法,兒子大學用的錢,加上給他準備房子,婚事的開支,我迫不得已,和地下網路借了點錢,大概一年前的事情了,本來覺得我的工作沒問題,沒想到今年遇到失業,不得不重找工作,大家日子都很苦,他們最近找上門來,你知道的,這種事情我沒法給你在主網上發訊息,只好給你寫了信。我不知道有什麼其他辦法能度過這個難關,安芸,我們之間經歷過的風風雨雨,你要相信我。

信裡先寫這麼多,見了面我再同你細說,這封信務必讀完銷燬。另,希望你能好好的

勿念,知安。

知安,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名字,江寒河眼含淚水讀完這封信,卻發現自己誤打誤撞闖進了母親內心的一處私有地。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到惱怒,也不責怪母親為何從來沒有向他提到過這個同母異父的兄弟,相反地,這個意外讓他想到,自己也許在這世上還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這個想法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或許,江寒河所要尋求的答案,就在這一封陌生人的來信之中。

如果您覺得《永不消逝的雜湊》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m.ygxs.org/x/101023.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