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未宿，街道上仍有幾盞殘燈餘芒，青石板街溼潤，夾縫中青草枝蔓上露珠跳躍著餘暉，晶亮而微弱。三兩人從街上走過，露水沾溼了衣襬而猶不自知。
就是這樣的早晨，一身喪服的蘇九出現在定國王府的大門口。銅釦拍了幾聲，便有人從裡面問道：“何人敲門？”
“請通傳靳如風靳侍衛，杜子蘇前來拜會。”
裡面的人沉默片刻，傳出一聲“稍等片刻”，便又沉寂下來。片刻之後，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身穿綻青衣袍的靳如風跨門而出，見到身穿喪服的蘇九，眼裡劃過愕然。“杜姑娘，你為何穿著一身喪服？”
“怎麼？定王爺病了，你們這些侍衛便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嗎？我倒記得小白曾對我說過，定國王府訊息靈通，蒐集情報的能力與血罌粟不相上下呢。”
蘇九的話絕不算客氣，甚至可以說很難聽。一大早被人譏諷一番，靳如風心裡也不太舒服。“杜姑娘，何必出口傷人。今日登門到底所為何事？”
“我以為璃王殿下一定會將我的話轉告給你呢，看來他認為我的出現對定王殿下的恢復不太有利，想著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蘇九一直不言明自己的目的，靳如風再好的耐性也要被磨光了。“杜子蘇，你何時說話也變得這般含糊其辭了。”他總覺得今天的杜子蘇與往日相比不太尋常。
“是嗎？我倒是覺得挺好的。”蘇九輕笑一聲，聳聳肩。“我只是想同定王談筆交易。我想，那副支架已經不能滿足王爺了吧。”
靳如風臉色一變，想問什麼卻又覺得此地不合時宜。“進來吧。”他轉身進去了，蘇九抬腳跟上。將蘇九安置在湖中小亭中，靳如風便離開了，蘇九看了眼守在亭外的兩名侍女，輕笑了一聲，目光落在石桌上的棋盤上，坐了下來。
或許是蘇九運氣好，北宸修今日很早便甦醒了，想來是連日睡得太多，竟再無睡意，便倚在床頭看書。靳如風進來的時候他正想翻頁，看他臉色凝重，便放下了書。“怎麼了？瞧你臉色這般難看。”
“杜子蘇來了。”
“怎麼？杜家出事了？”北宸修臉色一變，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牽扯到無辜之人。
“她穿著喪服來的，與以前，，，不太一樣。”他說的猶豫，又接著說道：“她說來同王爺談筆交易，還說到了以前送王爺的那副支架。”
北宸修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為本王更衣，不要讓她久等了。”
黎明，像一把利劍，劈開湖水般幽寂的夜幕，迎來初升的陽光。初升的朝陽把光芒射向大地，如同傾灑的金絲，溫暖而明亮，湖水倒映著碎金般的陽光，微風乍起，細浪跳躍，攪起滿湖碎金。
北宸修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金絲般的光芒照耀在女子側臉上，她的神色專注認真，臉龐溫暖而白皙。似乎碰到了什麼難題，微蹙著眉頭，與身後漸白的長空如同一幅畫。許是受到感應一般，蘇九從沉思中回過神，抬頭看過去，正與男子的視線交匯，風似乎都靜止不動了。
這大概是最美好的相見場景，卻又是諸多諷刺。
蘇九看著陽光下耀眼如同神祗般的男子，想笑，只是想到日後漫長歲月只能長棲在冰冷黑暗土地中的杜峰，便笑不出來了。站起身走出小亭，剛想說話便被突然出現的許揚打斷了。
“杜丫頭，你怎麼在這裡啊？你終於想通了嗎？”許揚這些日子一直待在王府裡與付安研究北宸修身上的寒毒，對外面的事情是一概不知。見她出現在這裡，還以為是她想通了，來給北宸修醫治的呢。
“差不多吧。”蘇九回答得含糊，語氣不怎麼好。
許揚看她臉色有異，仔細看去才發現她身上穿的喪服，臉色大變。“你怎麼穿的喪服？你家裡出事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出什麼事了？”付安不知從何處也衝了出來，神色無比焦急。末了，才又疑惑問道：“蘇蘇，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見到蘇九出現在這裡，驚訝之間聽到許揚的問話，一時著急忘記了詢問，不過這會子卻是想起來了。
這真是湊巧，全部來齊了啊。蘇九看著這些熟悉的面孔，對上付安的視線，笑道：“怎麼，你不知道嗎？我與定王也算是打過幾回交道了。”
“你們原來早就相識。”付安恍然大悟的樣子，北宸修與靳如風也有些訝異。他們也不知付安原是與杜子蘇相識的。“對了，你還沒說為什麼你穿著喪服呢？”
“我爹死了，我自然該披麻戴孝了。”蘇九語氣平平，聽的人心情可不怎麼平靜。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竟不知。”付安滿臉心疼。“蘇蘇，你受苦了。”
“行了付安，這些我並不想多談。”蘇九轉而看向已經到身前的定王北宸修，說道：“王爺，我來是想談一筆你會很感興趣的交易。”
“但說無妨。”
“我知道你很想重新站起來，而我有信心能醫治好你。”蘇九也不繞彎子，直接說出交易的一部分內容，北宸修與靳如風都是臉色一變。
“你可知你在說什麼？”靳如風質問道。
蘇九點頭，繼續說道：“我的醫術如何，許老與付安心中有數，你大可問問他們。”她笑看著兩人，被提到的兩人點點頭同意了她的話。蘇九便將視線重新看向北宸修。“奕懷先生為蕭郡主治病，王爺是否動心過呢？”
北宸修誠實點頭，他的確動過將那位傳說中的奕懷先生請過來為他醫治的心思。“聽聞這位奕懷先生是你為郡主找過來的。”
“我便是奕懷先生，請得來與請不來不還是隨我心意。”北宸修難掩自己的驚訝，其他幾人也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你從未離開過鄴城。”靳如風表示不可能。
蘇九嗤笑一聲，“你是在質疑血罌粟的能力嗎？”聽到血罌粟，靳如風便不說話了。不想多廢話，蘇九直接問北宸修：“王爺，不知這些是否夠得上與你談交易的籌碼。”
“你希望本王做什麼？”北宸修眼裡滿是趣色。
“有些人總想拿我開刀，想震一震與他們作對的人，也就是定王您與璃王。所以我想，倒不如坐實了這罪名，也免得我總受些無妄之災。”
“比如？”北宸修故意不提起蘇九前來的目的，也就是交易的內容。
蘇九很樂意幫他回答一下。“比如聘我為定國王府正妃，您的王妃正妻。”付安驚得說不出話來。許揚倒是覺得這樣並無不可。在他看來，杜丫頭配王爺綽綽有餘。
北宸修難得的笑了起來。“看來你已經想清楚了。”
“是的，我覺得王爺會同意這筆交易，所以自作主張已經請人幫忙成全此事。我請文大人奏請皇上賜婚，這事雖然荒唐，但皇上如今為美色所迷，荒亂朝政，答應這點事不成問題。”
“你想的很周全，而且你給的條件本王無法拒絕，豈有不應之理。”
這事便算是說定了。便見蘇九笑了一聲，轉身從侍女手裡拿了筆墨紙硯過來。北宸修看著她的動作，挑了挑眉，意外於她的先見之明。“請王爺寫休書一封。”
旁觀幾人簡直被這連連的驚喜震成了焦土，尤其是最後一點。“你我尚未完婚，便要寫休書一封？”北宸修也不太明白蘇九的這個舉動了。
“請王爺寫休書一封。”蘇九不解釋，只固執的又說了一遍。北宸修與她對視片刻，無奈一笑，上前提筆，不出片刻便寫好了休書，末了蓋上了屬於定王的刻章。蘇九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又拿給許揚看，問他：“這是真的印章？”北宸修簡直被她搞得哭笑不得。
“定國王爺的刻章，豈能有假。”
“並無不可啊。”蘇九回答的認真，又執意問了一遍許揚。許揚無奈，只得看了一眼，確認了紙上的印章卻是定國王爺獨有的，蘇九菜放下心來將休書收了起來。“我說丫頭，當定王妃也沒什麼不好，幹嘛要討一封休書呢。”
“當然是為了定王好。”蘇九收好休書，也不怕告訴他們。“前幾日遭人綁架，失了清白，自然這樣的女子是不配做定國王府當家主母的。”她沒有看其他幾人，自然沒發現他們的臉色有異，北宸修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他忽然想起昏迷中感受到的異常的觸感，那晚他雖沒有記憶，但直覺告訴他，杜子蘇被綁架失身一事與他有關。“你們先下去，本王有事與杜子蘇談。”
付安與許揚同樣臉色複雜，哪有這麼湊巧，前幾日靳如風剛給王爺找了一個女子來當藥引，杜子蘇便被人綁架失了身，這如何讓他們不聯絡在一起。付安只覺得此刻無顏在面對蘇蘇，話也不說直接轉身走了，許揚與靳如風倒是沉得住氣，行禮之後才離開。
“我瞧著付安臉色不好。”蘇九奇怪於付安的頭也不回。
事情未詢問清楚，北宸修也不好輕易說出，只好說道：“可能是為本王的病情連日操勞，沒有休息好。”筆墨紙硯撤下，侍女也已經離開，北宸修拿起一顆棋子放下，張口問道：“你說話這般直接坦白，不怕本王會介意嗎？”
“如果假夫妻王爺也要介意清白，那就是我找錯了人。”
北宸修被她的回答引的發笑。“如果本王不答應怎麼辦？”
“那我便去找別人了。鄴城之中除了王爺您，多的是達官顯貴，只要民女給足夠的好處，會有人願意殊死一搏的。”
北宸修嘆口氣，目光又落回到棋盤上，卻一個子兒都落不下去了，略略心煩的將棋子重新放下。“你當真覺得朝中有人願意？”
“當然，譬如兩位國公與肅王，甚至是···洛王。”蘇九平靜回答，坐下，看了棋盤許久，抬手執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王爺為何心煩？是認為我太自不量力？”
“不。”北宸修搖搖頭，嘴角揚起一抹笑容，溫柔的，美好的。腦海裡想起初見之時，在煙花綻放之日，他在街上遇到危險，這女子不知有意無意，救他於危險之間，將他帶到那橋上，觀賞了那令人銘記一生的絢爛光景。
可是物是人非，當初那樣的女子似乎回不去了。
“難道我的棋藝太差，以至於讓王爺出神來打發時間？”
聽見蘇九調侃般的言語，北宸修收回心神，看她一眼沒說什麼，落下一枚白子後才說道：“只是想起了你與本王的第一次見面罷了。”
“初見時，我還在想，這世上還有王爺這般俊美的男子呢。”蘇九又落下一子，北宸修只笑不說話，也沒有解釋糾正的意思。
兩人一來一回，棋盤上的局勢漸漸明瞭，黑子佔了下風。北宸修才開口：“杜子蘇，若是你未曾遇見過本王，，，”說話間又棋盤上又陸續落下幾枚棋子，局勢卻已經瞬間顛倒了。
蘇九默了片刻，執起一枚棋子沒急著落下去。“我一直以為王爺只會向前看，從不後悔過往之事。”指尖重重放下棋子，“啪”的一聲，勝負已定。眸子裡一瞬間略過濃濃的戾氣。至於害死杜峰的人，她遲早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看著棋盤上勝負已分的結局，北宸修抬頭看著這樣充滿戾氣的女子，竟有些想念過往那個愛笑而肆意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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