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省來的，我爸是村裡的文人，就是給人寫契約、寫對聯、寫祭文這些。我媽是農民，不識字。
我從小記得最多的就是我爸在寫字，我媽在幹農活，他們好像從來沒說過一句話，我爸見到另外一個女人就很高興，她是舊社會的一個丫鬟。
我還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八歲，其實我媽懷了很多次，都因為幹活太重，沒有養得起來……”
陳大軍神情突變：
“我有舅舅啊！”
“在我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我媽病了，病得很重，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床前，當時沒有任何人，她拿出我常穿的舊棉襖，當著我的面把一塊玉石縫進棉花裡，告訴我這是她最值錢的東西，如果以後弟弟和我需要錢，就把它賣了。
幾天後，我媽就死了，我當時還不太知道難過，就看到媽媽躺在門板上，像睡著了一樣，感覺她很快就會醒過來。那時弟弟才一歲多，爬到我媽的身上，鑽進衣服裡要吃奶。”
陳大軍的胸口烈火焚燒，眼淚像失控的火山岩漿，和鼻涕一起湧流下來，雙膝無力的跪下，額頭貼在母親的大腿上，泣不成聲。
“我媽下葬後沒幾天，那個丫鬟就住進了我們家，我和弟弟經常被她打被她罵，我爸也不管，也不敢管。過了一年多，弟弟還不到三歲，有一天哭著說肚子疼，我就問他為啥疼啊，他悄悄的告訴我，是後媽踢的，還求我不要告訴爸爸，不然，他還要捱打。
我弟弟接著就發燒，還吐了血，我抱著弟弟哭，我要帶弟弟去看醫生，但是，後媽就扯我的頭髮，打我的臉，不讓我出門，怕我告訴外人。
大概過了五六天，一天早上醒來，爸爸告訴我，弟弟死了。”
陳大軍抬起頭，眼睛血紅，青筋爆脹：
“媽媽，老家是哪裡？在哪裡？我要去找這個丫鬟，死的活的我都要找到她！！！”
他的怒吼震得廚房的玻璃有些共振！
“大軍，我們也怪不得任何人，就是那個時代造成的，這樣的事情，當時也不止我們一家，不去想了，都過去了。”
“那小舅埋在哪裡？我要去看他，我要帶你去看他，他一定很想你，讓他也看看我，他有外甥的啊！我還要告訴他，他有個外甥女在美*國，咱家現在有花不完的錢了啊！”
陳大軍的嗓子開始沙啞，哭聲撕心裂肺。
“找不到了，當地的風俗習慣，小娃兒如果死了，就是不孝的後人，說是他不想給父母養老送終，這樣的人只能埋在大河邊，一發大水就沖走了。”
陳大軍的胸口和咽喉猛然被一口氣憋住，哭不出聲音，說不出話，好一會才緩過來，只是臉上沒有眼淚了，只有粘乎乎的淚痕，臉色蒼白。
母親拍著他的肩膀，繼續說：
“弟弟死後，有一次我正挑水，一塊石頭砸在我後腰，我摔倒在地上，看到那碗口大小的石頭，我知道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當天晚上就抱著縫有玉石的棉襖，趁著天黑往外跑，我決定再也不回那個家了，就到處要飯。
有一次在火車站，我可能太餓，就睡著了，醒來後有兩個阿姨給我吃饅頭，說送我到一戶好人家，以後就不會餓肚子了。
就這樣，我到了於縣，住你爺爺家裡。你爸比我大幾歲，對我還是很好的，他帶我一起幹活，餓不著，凍不著，我也就滿足了。
後來才知道，我是被別人賣到於縣的。別外有個小妹，跟我一樣的情況，她生了五個兒子，精神出了問題，還被捆著鐵鏈子，五個兒子都不認她，也不救她。還有一個，跑了兩次，抓回來，手被砍斷了，現在用一隻手在挖地做飯。
跟她們相比，我還是運氣好的。你爸就是脾氣暴躁，就是好酒，但沒有對我們造成大的傷害，現在你和姐姐過得這麼好，我啊，隨時都可以閉上眼睛了。”
母親終於把自己的身世全部說出來，這讓陳大軍一點力氣都沒有，快癱到在地上了，但他要求自己穩住，不能嚇著母親：
“媽，你給茂宇的那塊如意，就是外婆留下來的嗎？”
“是的，就是那塊。有了大紅和你，我就一直跟自己說，要活著，要好好的活著，我活著才能保護你姐倆，我每天都擔心你們沒長大，我就死了，你們可怎麼辦啊，我不能讓你們再走我和你小舅的老路啊……”
母親終於哭出了聲音，這是陳大軍幾十年來第一次看到媽媽哭泣。
哭了幾聲，就止住了，用粗糙的手抹了抹眼淚：
“人啊，就是操勞一輩子，大紅和你命不好，由於我和你爸掙不到錢，你們那麼早就出身了社會，吃那麼多苦，只要以後無痛無災，有吃有穿，就謝天謝地了。”
她輕輕的撫摸陳大軍的頭，開始懇求：
“大軍，無論遇到什麼，你都不要有仇恨，好嗎？惡人自有報應，咱寬容一些。還有，明天跟我去你爸墳前燒個紙，你還是應該去看看他。”
陳大軍點點頭，站起身來，上了二樓的電視房，把門關起來，渾身似乎沒有一點知覺，躺上沙發，大腦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伸手碰到了什麼？是電視機的遙控板。這是熟悉而陌生的一個物品，陳大軍突然發現，自己幾十年來都沒有碰過這東西，儘管在荔州時和它天天見面，自己卻沒有開過一次電視。
一摁，電視響了，是MTV，播放的是《想你的365天》。
想兒子了，這個電影是陪茂宇看的，兒子在英國吃得習慣嗎？那邊泳池的水一定很冷吧，聽說白人三九天都喝冰水。
想王璐和郭佳佳了，郭佳佳的健美身材，和李玟就是一樣一樣的，她們一直在哭嗎？
看到電視裡沉香在流浪，陳大軍恍惚感覺他就是小舅，好可憐，孤苦伶仃……
“心裡，有你說過的故事，夢裡，你在回家的路……”
歌詞讓陳大軍再次鼻子發熱，淚如雨下，趕緊把門鎖上，開大電視音量，然後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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