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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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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頭次坐車

這是陳冬第一次坐火車,他拿到票向檢票口走去時,只是隨大流。隨著佇列進站時,到了檢票口才被告知,要拿身份證與車票一起出來才能檢票。

在進站前,他怕身份證丟了,專門裝進了內衣口袋,他以為只要憑票就可以進門。結果,他在那裡掏半天,後面排的人不耐煩,說了句:“啥也不逑懂。”

冬子已經受過奚落的,不僅沒有反駁,還不好意思地回頭,紅著臉對後面的人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快點,莫囉嗦!”後面的催促,反倒讓冬子緊張起來,掏錯了口袋,又耽誤了些時間。過安檢也是新鮮的,冬子只是模仿別人的樣子過。當他看到,許多人過了安檢過後,再看螢幕,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小夥子,第一次坐火車?”

背後有個人在問冬子,冬子一回頭,正是剛才在他背後埋怨他那個人。冬子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是,這是在看啥呢?”

“看候車室噻,你不曉得?”他看了看螢幕,好像想起什麼:“你得看自己的票上,是什麼車次,再找那個車次,在哪個候車廳候車。算了算了,你也不逑懂,你的車票呢?”

對方伸出了手,冬子把車票把給他,他看了看,再對了一下大螢幕,然後把車票還給了冬子。

“二樓,左邊上去,六號檢票口,不懂就問工作人員,時間還早,莫慌!”

那人說完,給冬子指了指方向,就自己提包走了,他走的是右邊的候車廳。當那個人上了自動扶梯,冬子才意識到,別人是在給自己幫忙,想給那個人揮手示意感謝,但人家背對著他,正扶著箱子,安心上樓呢。

冬子得到的第一個教育是:那些說話不好聽的人,也有可能是個好人。

冬子雖然已經二十歲了,但他的生活範圍,就僅限於容城與武漢。就是在武漢,也主要在江南地區,他甚至都沒去過漢口與漢陽。

由於地理因素,人們習慣把武漢稱為三鎮。這是因為長江與漢江的分割,造成了三塊物理隔離的區域。再加上武漢是一個湖泊很多的地方,人們圍水而居,造成了交通規劃上的複雜。比如在大武昌地區,就有著名的東湖、南湖、野芷湖,還有江夏的最大的湯遜湖等。

隔湖隔天地,隔江隔世界。所以,同在武漢,青山區的人與漢陽區的人,從內心來說不認同是老鄉。而漢口與武昌的互相瞧不起,已經成了武漢的歷史習慣了。

以武漢理工大學而言,就有三個校區。如果你在南湖校區住,到餘家頭校區上課,坐公交得差不多一個小時。湖北工業大學即使是一個二本小學校,板橋校區與虎泉校區,也是互相鄙視的。它們相隔二十幾個公交站,還要倒公交。

所以,雖然冬子讀大學在武漢,打工在武漢,最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到過漢口,從來沒有過長江。

冬子的生活範圍極其狹窄,從來沒坐過火車,根本無法理解中國有多大,人有多麼複雜。這一次坐火車,算是冬子第一次準備離開武漢了,所以面臨的人與事,讓冬子有一種極不適應的感覺。

他暗自慶幸,自己幸虧給容城的爹爹寄了一個明信片,要不然,這茫茫人海,自己像一隻螞蟻一樣,何處尋找呢?由此,他想到了燕子。當時,自己從容城來到青山,就是來尋找她的。自己能夠在青山碰到燕子一面,純屬僥倖。大半年了,她就在青山,自己也在青山,就如同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硬是沒機會碰面。

冬子覺得,自己的思路與視野太狹窄了。自己還在以容城這個小縣城的思路在思考問題。在容城,只要你在街上一個地方坐著,不需要移動,坐上個半年,大部分生活在容城的人,都會從你面前走過。

而在青山,找到燕子的過程,幾乎是一個碰運氣的過程,如果沒有到那個歌廳,他永遠沒有燕子的線索。現在燕子故意躲開自己,即使她仍然留在武漢,冬子也無法找到她了,人如一滴水,進入大江大湖之後,何處尋覓?

容城的生活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冬子還聯想到一個人,那就爹爹,他是老牌武漢大學畢業生,如果他不是生活在容城,他如果在武漢,早就是大學老師或者高官了。他在青山時,也聽說過老武大的一些傳說。五十年代武大畢業的人,都是整個社會的精英。爹爹的事業,遠沒有達到他能力的邊界,在容城,雖然他得到大部分人的尊重,但是,他也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物理的天花板,永遠超越不了縣城的格局。

不到武漢,不知道自己的錢少官小。大武漢的宏偉印象,剛讓冬子有些感覺,一到火車站,冬子就明白了,武漢,也只不過是中國一個普通的省會城市。

“好男兒志在四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些古話,冬子以前聽到時,總是有一種不屑的感覺。到了今天,冬子就有些觸動了:有可能真有道理。

燕子的影子,在冬子心中不滅,但他已經知道,找到她的人,已經解決不了問題,得找到她的心。如果自己沒有承擔起解脫她貧窮苦惱的能力,如果自己沒有給予她希望的事業,如果自己沒有讓她感到安全感的環境,她的心始終無法跟自己捆綁的。

男人們闖事業總是需要一個動機,最常見的,就是以愛情之名。

在這個貌似人多其實不認識任何人的環境裡,冬子在候車。他不知道前途是什麼,僅憑著一個電話一個邀請,就決定離開家鄉親人。主要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家了,好像除了明信片的收信人,他也沒有什麼稱得上親人的人。

人無牽掛,所以無畏。冬子在青山的街道上,在容城的熟人裡,發現一個規律。那些膽大的,那些混社會的,那些不怕死不怕抓的人,衝在最前面的,大多是沒結婚的人。為什麼?因為他們沒有牽掛。

冬子自從寄了明信片後,他也放下心來。不成功不找燕子,不發財,不回容城。他給自己定了個目標,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為那不知未來的前程。

離開武漢,無人告別。不是沒有告別的人,是因為不巧。今天的事,小簡不在場,後來找李雯,李雯沒上班。冬子甚至有點慶幸。當時那幾個黑道的來鬧事,如果小簡在,他會怎麼辦呢?他要出來為冬子說話,那他就跟別人結仇了,他以後還想安穩做生意嗎?如果他不出來維護冬子,那冬子豈不會更傷心?還是不要把友誼放到利益的殘酷面前考驗吧,傷害了小簡冬子不願意,傷害了冬子,冬子的心會更冷。

小簡是個好朋友,但只能陪自己這幾個月,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緣分。而李雯呢?她剛好沒上班。如果她上班了,如果她要拉著冬子,不讓他離開,如果她還要說好多動情的話,冬子該怎麼應對呢?李雯也是個苦命的人,如果因為自己讓她更傷心,自己豈不是個罪人。

冬子想,作為真正的朋友,不成為對方的負擔與累贅,才是講義氣的表現。冬子想,自己到了廣東,給他們電話報個平安,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所以,他關機了,安心地自己走完這個告別的行程。

候車廳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冬子回頭一看,大家都往檢票口擁,排隊與不排隊的短暫雜亂後,冬子擠入了長長的人群。

直到冬子檢票時,他才發現,最終檢票時,只需要票,不需要身份證。當冬子檢票完畢,發現前面的人在跑,後面的人也在跑,為什麼那麼急呢?他看了時間,離發車時間還有二十幾分鍾,上車肯定來得及。

他停下來,把最重要的身份證裝進衣服裡面的口袋裡,後面湧來的人,幾乎要把他撞倒。他好不容易扶住了箱子才站穩,隨著那人群,習慣性地跑了起來。

要說,大家的判斷還是挺準的,冬子上了車才知道,早上車有早上車的好處。因為所有人的行李都太多,行李架上,根本裝不下。如果來晚了,你的箱子上不了行李架,那就得放在腳邊,極不方便。冬子的位置是頂好的,在窗子邊上,看風景容易,並且與他人接觸的只有一側,一隻腳還可以踏在暖氣片上,頭還可以靠在車廂板上睡覺,是最理想的位置。當然,剛上車的冬子,根本不知道這些好處,他是第一次坐火車,不明白,僅一個位置的差異,就會對比出,什麼叫幸福。

幸福就是,比你周圍的人,過得好一點。

人差不多上齊了,開車的時間也快了,列車員已經關閉了車門,此時,冬子才發現,走道里也站了不少人,聽別人閒談才明白,這些人只有站票。

“這是直快,光站肯定不行。”有一名旅客站在走廊上,手扶著坐椅靠背,正喘著粗氣,他剛把一個大行李包,擠進了上面滿滿當當的行李架上。

“爺爺,直快是什麼意思?”他身邊一個小姑娘問到,這小姑娘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這個被稱為爺爺的人,大約五十來歲,雖然已經有些白頭髮,但很健壯,臉色比較黑,一看就是勞動人民出身。

“按書上說,直快就是直達快車的意思。直接到達,速度很快,對不對?”

小姑娘點了點頭,對她的爺爺露出崇拜的眼神。

“但是,你不曉得,這直快算是最慢的車之一了。為什麼呢?它只比普快與管快稍微快些,但位元快慢,更趕不上動車。”爺爺拿出手中的車票,給孫女說到:“你看,這個車次上,前面的字母是個Z字,就是直快。如果是動車,前面的字母就是D。”

“曉得了曉得了,如果是特快,前面的字母應該是拼音的T,對不對?”

“聰明,咱孫女聰明。你爸媽在廣東見到你,不曉得幾高興呢。”冬子聽出來,這兩爺孫是孝感口音,估計是姑娘的父母在廣東工作,爺爺帶孫女過去春節團聚的。

“好喂好喂,那就能夠見到奶奶和弟弟了?”

“對啊,你弟弟剛生下來,才幾個月,他認識你奶奶,但不認識你這個姐姐,你麼辦呢?”

“我給他糖吃,他就認識了。”

小女孩的說法,把周邊的旅客都逗笑了。

“你們是親姐弟呢,不給糖,他都會認你呢。真正的親人,一輩子沒見面,見面就不認生呢。”

“爺爺,那是為什麼呢?”

“我也不曉得,上輩人都這麼說,我看也是這樣的,錯不了。”

此時,冬子聽到,內心中產生某種異樣與辛酸的感覺。按說,火車上的鄙視鏈,只需要幾分鐘,就體會得到。坐好位置的看不上坐過道這種差位置的。畢竟過道人來人往,腳伸出去了,要麼有被踩的危險,要麼賣貨的小推車來了,你也得縮回來。

但是他畢竟有座位,他有實力看不起站票的人,聽他們閒談中才知道,這趟車得執行差不多二十個小時,得到明天中午才會到達目的地。二十多個小時,光憑站,是不可能的。冬子想,自己如果坐過道邊,一定會給這個小姑娘移出一點點空間,讓她可以偶爾坐一下,歇一歇。

但是,此時他對小姑娘並沒有同情與看不起的心情,他甚至是羨慕。這孩子,是一個有家有親人的孩子。她知道,她從哪裡來,將要到哪裡去。她到了廣東,知道自己將面臨親人的歡笑與寵愛,將面臨弟弟的笑容與調皮。這種內心有底的旅行,即使苦,也有甜。

車子終於開動了,咣噹咣噹的聲音,節奏越來越快。此時冬子聽到旅客們更多的談話。原來,搞到一張站票也是不簡單的事情呢。這爺孫倆,昨天就從孝感到武漢來了,在招待所住下來。這種火車站邊的小招待所價格也不便宜,但他們有路子,可以給你找到火車票,哪怕是站票,你只要多給一些錢,他們都可以搞得到。

這是一個產業,老出門的人,都懂得這些竅門。

也就是說,還有一個隱藏的鄙視鏈:有票的看不起沒買到票的。冬子想到,在廣場上等那個年輕人取票時,那幾個票販子的招呼,但當他聽到周圍旅客所說的票販子的故事,才大開眼界。

比如一張只價值200元的票,他要加價一倍,就會搞到手,這利潤,一天只做一單,就夠了。但是,他們都是與火車站內部人員有關係的傢伙,當然,有可能也跟別人分了賬,像羅哥與裝修包工頭的關係一樣。他們一天至少要做幾十張票的生意,這樣算下來,利潤是超級大的。一天的毛利上萬,這就是培養土豪的節奏了。

“這還算有良心的,起碼他給你的票是正規的,可以上火車的。”一位旅客評價到。

“我上次,人家票都沒給我,只是答應提前帶我上車,我上車後自己補票,也給了人家200元錢,有麼法呢?又買不到票,上不了車。人要走,啥法都要試啊。幸虧,人家沒騙我,還是把我送上了車的。我也沒那麼傻,列車員不查票,我就不買票。上次我是到北京,快到鄭州了,查票的人才來,問我是哪裡上車的,我就說駐馬店,節約了幾十塊錢,也算是彌補損失了。”

冬子完全像聽天書,只有在聽完其他人的評論時,才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那還算良心的,畢竟把你送上了車。我出來打工幾十年,要不是我老了,老家的地還得有人種,我是不會回老家的。當然,那邊的廠也關了些,我這種年齡,人家給的錢也不多了,我就回來,畢竟回家要踏實些。我出門就遇到過兩次被騙,有麼辦法呢?你買不到票,怕耽誤時間,不敢緊到在車站排隊賣票,哪個敢?”

有人附和到:“是不敢,我有次,也是太恨票販子了,不張他們,結果視窗排隊,票買到了,站票,三天後,你等不起。就是有時間,三天的住宿費,也划不來的。不如多給兩百塊,找人帶進去。”

“哪個不這麼想呢?我上兩次當,也是這樣想的。一次是一個婦女答應收一百塊錢一個人,帶我們進去。七拐八彎的,經過一個弄子,過了幾個側門,透過那個鐵柵欄門,都看得見鐵路了。她讓我們等一下,他進去找工作人員,結果,她一進去,就不出來了。我們乾等到火車離站才明白,我們被騙了。從那以後,就不敢讓人帶了,還是買到票踏實些,結果,有一次,也是貪圖便宜,販子賣票,一張只加價五十,我動心了,買了一張,結果後來進站時才知道,那是張假票,我總共花了三百多塊啊。”

這種冤大頭,要在平時,估計會受到人們的譏笑,但這次,冬子並沒有看到自己預料的場景,大家都覺得,這些上當是正常的,算是一種常識。

此時,冬子才意識到,那個年輕人,或者,歸根結底是那個C姨,是幫了自己多大個忙。光靠倒票都能夠發財的人,為什麼要開這樣的建材店呢?

其實冬子不曉得後面的事情,他離開青山後,春節後號稱金三銀四的房地產週期來臨,建材商場迎來了第一個營業高峰。而C姨的店子,成了最紅火的店子。因為她做的生意,全是批發的生意,很多預裝修的樓盤,清一色的,進的她的貨。這種架勢,讓整個商場的本地人,無法競爭。

小簡知道,沒有巨大的關係罩著,不可能有如此規模。他才想通,為什麼C姨要把櫃檯選在商場的進門第一家,因為她只需要打個招牌,根本不需要那些邊走邊看的散戶生意,那些七挑八撿的私家裝修客戶。

小簡很清楚,她有軍子撐腰,在青山這地方,紅道黑道都順風順水。店子面積不大,而生意卻很大。小簡因為跟她搞好了關係,燈具也做了幾個大生意。雖然是普通的中檔燈具,單件利潤並不高,但是,保不齊量大,總算起來,就起婁子了。

所謂起婁子,是湖北本地的說法。湖北人臨水而居,漁業最為發達。捕魚如果僅用釣的方式,收穫很小。如果用網用婁子來捕魚,那收穫會成倍增加。起婁子,就是做大了生意、發了橫財的意思。

而羅哥,因為檔次上比C姨高了點,市場目標不一樣。當然,他也沒本事跟大開發商搞聯營,C姨的市場做不了。但私人裝修的市場,也比以前大多了,賺的錢也比以前番了倍。只是,這些錢中,有多少,有冬子當年設計的功勞、有冬子幫忙跟彭總談判的功勞,他已經沒有多想了。他是否對當年不幫冬子的行為,內心有愧?他是否想起,第一次遇見冬子時,是冬子救了他?他是否不記得,冬子在這條街上,幫他掙的面子與光榮?

這些都是秘密。

而此時的冬子,聽著完全新鮮的話,面對完全陌生的人。人變社會變,整個世界都變了。冬子此時做了一個心理試驗,他在猜想,過道上站的那個小姑娘,也算是第一次坐火車,她的心理狀況,是否與自己一樣呢?

要說一樣,都是面對新鮮的話題陌生的人,這是有道理的。但要說不一樣,那就有本質的不同。她的身邊有她最親近的保護者,她的爺爺在身邊,她就不孤獨,她就不害怕。她雖然站著,但她卻很開心,與爺爺說著話,好奇並興奮地聽著身邊的顧客,講著她沒聽過的故事,像是一個探險的旅程。

最重要的還不在這裡,她知道她旅程的目的。那是一個讓人開心與放心的地方。那裡有她的父母和奶奶,還有那個沒見過面的弟弟。那裡有安全歡笑以及可以期待的幸福,那是一個美好的終點站。

而冬子的終點站,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最關鍵的是,那裡,沒有他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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