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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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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生活預覽

所謂直快,也不是不快,主要是停得多,所以就慢了。所謂管快,是見車就讓的那種,可以叫它慢車了。當然,直快遇到等級比自己高的特快或者動車,那也是要讓路的。

冬子並不知道這些,他聽到別人給他講解這些知識時,覺得自己眼光太淺了,僅憑這一點,不足支撐冬子孤身離鄉的信心,但至少是一個正當的理由。

走道上那個爺爺,看樣子是早有準備。他拿出了一個馬紮,往走廊一放,居然就坐下來了,懷裡抱著孫女。但是,過道畢竟人來人往,他要不時站起身來,可孫女對於出遠門看親人的期待,並未抱怨和不高興。

冬子坐在窗邊,看飛速劃過的景色,他看到了城市的另一面。那沿途的湖塘與田野,以更為具體的方式,展現在他面前。隨著離開武漢越遠,那田地與農舍就越顯破舊與原始,一個他平時不太熟悉的世界,向他展開來。

他看到一些人彎著腰在枯荷下勞作,那是在挖藕,冬子沒挖過,但聽別人說過,這是農村最累的工作。但是,冬子買過這東西,知道,春節前上市,會有一個好價錢。外面的寒風與冰冷不用猜,看看人們的衣著就知道了。農民如此辛苦,用巨大的力氣挖出這一點錢,還是所謂豐收的場景,冬子產生了某種悲憫。

他看到,一個老漢趕著一輛牛車,車上拉著煤炭,慢騰騰地走,與列車的飛快形成對比,這個空間與時間的差異,讓人覺得生活在兩個世界。

一會兒,車子過了一個隧道,黑暗相面而來,出隧道,陽光突然刺眼。這種晝夜般的變化在短短十來秒裡完成,那是不是在時空中,有的人感覺,又過了一天?這種哲學問題,冬子是問不出來的,但他至少有某種想法。社會的多樣性與生活的差異性如此之大,自己那點私情,那點自我感動的悲傷,又值什麼呢?

對冬子受益的,最重要的,還是身邊這些坐車的人。他對面,是一個青年模樣,大約三十幾歲,笑容職業、衣著講究。上車後,拿個手機,總在發簡訊。大概簡訊發得差不多了,才主動跟冬子搭起話來。

“兄弟,你是廣東還是湖南的人?”

“不是,我是湖北的。”

“這是要到哪裡去呢?”

“廣東。”

對方以一種奇怪的樣子打量了冬子一番,冬子覺得,他像個算命的傢伙,有一種故作高深的樣子。

“你現在到廣東,是探親還是旅遊?”

冬子發現了一個好遊戲,正好打發這思緒紛亂而又漫長無聊的時光,請對方猜迷。冬子聽說過一個故事,一個號稱老神仙的算命先生,你只要問,他只用幾分鐘就可以算出你今後的命運。但卻栽在一個孩子身上,那孩子開口就問先生:“人人都說你會算,那你算一算,我想找你算什麼?”

但是,對方也是個精明的人,他繼續說到:“是做生意?收尾款還是單位出差?”

冬子繼續搖頭,看他還能夠說出什麼東西來。當然,冬子的目光並沒有迴避他,沒有不想講話的意思。對方明顯看得出來,冬子是在考他。他笑了笑:“難道你現在過去打工?”

冬子終於開口了:“不行嗎?”

“喔?”對方把笑容掩蓋吃驚,但眼神暴露了他的心思。“這個時候,廠裡公司都開始放假了,你這時候去。我明白了,你是老職工,春節人少,叫你回去頂班的,對不對?我差點沒想到,看你年輕,沒往老職工那頭想。很多十幾歲都出來打工了,在大廠也算老職工了。大廠如果過年有訂單,需要人加工,給的加班工資是很高的。年輕人,就得多掙錢,掙錢就是過年,對不對?”

想不到,對方僅憑一個猜測,居然發揮出這長一段推理來,冬子也是服了。

冬子覺得,跟他再解釋下去,估計會越跑越遠。況且,自己第一次出來,別人邀請去打工,究竟是什麼情況,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都講不清楚的事,何必跟別人說呢?

冬子沒說話,身邊聽話的人彷彿以為冬子默認了,都紛紛添油加醋。“這也說不準,有一年我在玩具廠,本來聖誕節過了,就沒什麼生意了,我們主要是出口的,誰知道,南美那邊有訂單來,我們都想回家過年,老闆急了,開出三倍工資來留我們,我們還不是回家了。過年嘛,我們做工為了什麼?就是為了回家好好地過一個年。”斜對面一箇中年婦女感嘆起來。

過道的爺爺發話了:“那你今天到哪裡去呢?”

話題已經轉移到那個婦女身上了。“我在武漢打工,回湖南過年,很快就要到了。你可以在我這位置坐一下。”

爺爺聽說有個位置可以暫時坐一下,馬上跟這婦女就形成了固定的攀談關係了。而對面這個三十來歲的問話者,繼續把眼光盯向冬子,拿他的談話來混時間。

冬子也覺得,遊戲嘛,自己正好要從離別的情緒中走出來,時間還長,不妨玩下去。他問對門:“你是去廣東嗎?”

“你先不要問我去哪裡”對方還來勁了:“你猜我是哪裡的人先。”

冬子倒是在青山做過生意的,這口音就比較明顯了。“你是浙江人,對吧?”

“兄弟,人年輕,但也有見識,你猜對了。”

“那你過年不回家,跑廣東干什麼呢?”

“問得好”對方拍了一下茶几,拿出一包豆乾示意請冬子吃,冬子擺了擺手,他對這種袋裝食品有一種天然的反感。但對方的熱情不減:“你猜我去廣東干嘛?”

冬子只好敷衍到:“浙江人嘛,做生意厲害。”這種不置可否的側面回答,只要加上恭維,總是受歡迎的。冬子從烤羊肉串時都知道,千錯萬錯,馬屁不錯。

“我哪裡厲害呢?”接了馬屁,對方不得不謙虛一下。“厲害的人,早就回家準備過年了。我還得到廣東那邊催貨呢,這貨不發過來,我是回不了浙江的。”

“那你到武漢上車幹啥?”

“武漢有些小生意,過年了,也得要結賬噻。”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談了一會,被一個穩定而有力的女聲打破了:“瓜子花生礦泉水,啤酒飲料八寶粥。”那手推車一過來,走道上的人紛紛起立讓出通道,打瞌睡的也被迫睜開了眼睛。

冬子買了瓶礦泉水,他離開青山時,還沒有產生上火車的念頭,在車站廣場也不知道火車上要準備什麼。他既沒帶喝水的缸子,也沒帶車上吃的零售。至於買什麼零食,冬子想了想,算了,畢竟剛才對方給自己的豆乾,自己拒絕了,如果再買類似的東西,對方或許有看法。

一般列車上,大家熱烈攀談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小時。一是因為剛上來見到陌生人的那種興奮勁已經過去了,二是因為人的精力也有限,說兩個小時的話,專業講評書的,也需要休息。

有的人,泡起了茶,有的人,打起了瞌睡。當然更多的人,糾結成各種不同的小圈子,小聲談論起來。而吃瓜子花生的,啃雞腿與滷菜的,也開始了,車廂內就變成了一個五花八門的各色家庭生活。

這些人大多是到廣東探親的,做生意的是少數,打工的也是少數。冬子記得一句話:打工的目的,就是為了好好回家過年。當然,車箱那邊的盡頭處,也有廣東話傳來,那是真正回家的人。

雖然春運還有幾天才正式開始,但臘月回家的行程,造成了世界上最忙碌的人口大遷徙,幾個億的運輸量,如果不是中國這樣以政府主導的運輸組織,哪個國家也受不了。冬子在車站廣場上就感覺得出來,大部分人是從廣東往家趕,或者在武漢中轉,或者就是湖北甚至河南信陽南陽那一方,家離武漢比較近的人。

這些打工大軍,是中國勞動者的、底色,是巨大物質力量的生力軍。他們背井離鄉,某種意義上說,甚至忍受著親人分居或者妻離子散的生活折磨,但他們堅定而沉重的身影,仍然挺直了腰桿。因為他們知道,冬天的犒勞就要來了,春節的團圓,是他們一年辛苦的慰籍。

人知道為什麼活著,就不空虛。人知道為誰辛苦,就不抱怨了。

雖然,他們是與返鄉大軍反著走的,按理說人也不多。但是,那些在廣東成功有一個小家的人,那些在南方不能夠回鄉的人,就等待著親友前去,即使在異鄉過年,只要親人在,家就在。

這車廂裡,只有冬子一個人與眾不同。因為他沒有親人,他沒有家,所以,他無法像普通的人一樣過年。

此時,冬子看到,那些有座位沒座位的人,吃著廉價的包裝食品,甚至是自家做的苕幹,都吃得那麼心安理得,那麼自在自滿。因為,他們是奔著親人去的,所以,他們有期盼中美好的春節,他們已經開始預演,從心理上,他們已經開始進入中國人最美好的時刻:過年。

滿車人都在說過年,有人還拿出了各種為過年準備的零食給周邊人分享,冬子聽到偶爾傳來的讚歎:“哎呀,你這柿餅好甜呢”,或者:“為香的蠶豆,是你們自己炒出來的?”

這種氣氛下,冬子很想回避回憶自己過年的歷史。但是,此時能夠思考什麼呢?能夠拿什麼來打擊濃濃回憶的侵襲呢?離開容城以後,冬子就很怕回憶容城了,那親人去世的痛,那孤單的夜晚,冬子最不能忍。

但是,這畢竟是冬子第一個孤單的新年啊,他不想,但日子在臨近,周邊旅客的話語在臨近,甚至那些食物的香味,也在臨近。

“每逢佳節倍思親”、“一切過去的都是美好的”,這分別是中外兩位偉大詩人的話,被人們廣泛傳承。為什麼呢?因為是規律啊,任何人都逃不掉的心理規律。冬子此時也無法自撥地陷入到回憶之中了。

那些年的容城,過年下不下雪不一定,有沒有龍燈在街上耍不一定,政府放沒放煙花不一定,東山上辦不辦燈會不一定。但是,一定是快樂和忙碌的。

那些年的春節,父親是不出攤的,工廠學校也是放了假的。如果說中國人做什麼事情都馬虎,是出於散漫的天性。但是唯獨過年,我們是認真的。

父親與母親早在現在這個時候就開始忙碌了,準備菜準備禮物準備冬子的新衣與鞭炮,早些時容城沒有禁鞭,冬子可以隨意放,要幾點放到幾點。

那時的春節是忙碌的,要給爹爹家家拜年,要給那一堆舅舅姨媽們嗑頭,冬子是高興的,總能夠得到讚揚,得到禮物,得到紅包。冬子還記得媽媽一句話:“爹爹家這多孩子,我們都給了紅包,但這多家給冬子的紅包,冬子一個人就收回來了,冬子是最值錢的人。”

那時冬子很有成就感呢,到處吃到處受寵到處都是鼓勵與讚揚,並且,父母看他的表情,也那麼親切與慈愛,冬天雖然冷,但冬子的心,在過年時,卻是最火熱的時候呢。

冬子想到這些,就難免動情起來,差不多要流淚了。一種味道傳過來,把冬子拉回了現實。他睜開眼,發現有人在泡泡麵,那味道如此濃烈,惹得很多人起身,找自己包裡的東西,晚飯時間開始了,好幾包泡麵被撕開,到車廂接頭處的開水爐上,開水一進去,香味就立馬出來。

身邊的人也在找吃的東西了,而對面的浙江人,拿出兩包鴨脖,精武鴨脖,武漢特產,示意請冬子吃。冬子擺了擺手,拒絕了。他不怎麼吃包裝食品,出於一個對現場廚藝天然尊敬的本性。

武漢人一般不怎麼吃精武鴨脖的。聽說以前,在漢口精武路,有一家很有名的鴨脖店,以猛辣重滷出名,老武漢人,它吃起來很過癮。如果配上一瓶小黃鶴樓酒,那就紮實了。但是,小黃鶴樓酒因為不適應市場,停產了。而那精武鴨脖,又有了大量的仿品。

據說仿製它的,就是老闆的鄰居們。在精武路,做出來大概差不多樣子的東西,有的叫精武路第一家,有的叫正宗精武鴨脖,有的叫老牌精武鴨脖,還有的叫漢口精武鴨脖。工商問起來,別人有話答:“我就在精武路開的店子,我叫精武什麼的鴨脖,有錯嗎?”

而傳統的那家精武路鴨脖店,雖然味道正宗,但成本太高,跟鄰居們仿冒的東西比起來,外形也差不多,也就開不下去了。外地人吃不出口味差別,假的也就變成真的了。就是武漢本地人,吃假的吃多了,也把真的東西的味道,忘記了。所以,打敗它的不是敵人,而是鄰居,是你以前以為最親近的人。

現在對面這個推銷員,吃的鴨脖,就明顯是後來的冒牌品,它的名字還出奇些:老精武正品絕味鴨脖。這麼多修飾詞,離原來傳統的那個品牌,差老遠了。但它卻堂堂正正地擺在火車站周邊的商店,在武漢這個正品的產地,賣給外地過路的人。哪怕這個對武漢有了解的、在武漢有生意的、人群中最精明的推銷員,也免不了上當。

冬子當然不會戳穿這件事,因為他也開始有點餓了,老靠喝礦泉水,還是不行。

此時,車子已經在湖南一個站停下來了。本來想下去買點吃的東西,也許有熱的東西賣。但是人太多,下車下車的人多了,冬子剛想站起來,那小姑娘的爺爺制止了他。

那位在湖南下的婦女走了,把座位暫時留給了這位爺爺。他讓孫女先坐一會,自己還暫時不能坐那個簡易的摺疊馬紮,因為過道來往人多。

他看出來,冬子想下車買東西,他好心地說到:“莫下去,這個站停車時間太短了,你擠下去,賣東西的人還沒給你找完錢,車子就得開了,你到時個是要那錢,還是要上車?”

冬子想了想,是這個理,對爺爺笑了笑。對方繼續說到:“我都吃過虧的,五十塊錢買一袋鍋巴,兩塊錢的鍋巴,別人錢沒找出來,列車員吹哨子,車要開了,我只得上車,沒辦法。我估計,那賣貨的找錢時故意磨蹭,怕就是想貪我那幾十塊錢吧。”

冬子不得不應和人家的好心:“也許吧。”

“況且,這些站臺上的熱包子,熱燒雞,曉得是哪天出來的,賣給你你又無法當場嘗,上車後一吃,怕已經壞了,你找誰去?”

對啊,不可能中途下車為一個食品,耽誤自己的行程。況且時間緊,票還不好買。

正在此時,列車廣播響起:“各位旅客,今天晚餐列車供應的有,魚香肉絲、麻婆豆腐、紅燒牛肉、紫菜蛋湯,歡迎大家品嚐。餐車在七號車廂。”

冬子坐的是十三號車廂,這麼擠的車裡,怎麼去呢?他正猶豫,那位爺爺卻講話了。

“餐車,哪個去?賣得太貴,點兩個菜一個湯,起碼要一百塊,划不來。不是吃不起,是覺得這樣花錢,冤枉。反正,他過會,有人推過來賣盒飯,便宜得多。”

是這個道理,冬子想,幸虧大爺提醒,要不然,自己拼命擠到七號車廂,多花了錢不說,等再擠回來,估計一個菜的熱量都消耗完了。聽說有車子要推過來賣,冬子心裡有底了:好歹有口熱的吃。

出於廚師的本能,冬子對這份餐車的選單有了興趣。這些菜要在車上做出來,那材料製備就是個問題。比如湖北有其名的蓮藕煨湯,就不能上來,畢竟,那製作時間太長,火車上也不好搞個大罐子來煨。但紫菜蛋湯,製作速度是最快的,可以單做,只要你點,只要有開水,保證三分鐘出鍋。

出菜快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還有材料好保管與製備。如果你搞條新鮮的魚上來,那就麻煩了。火車如此珍貴的空間,人站得都擠,哪有什麼地方給廚房。所以,什麼肉絲肯定是在下面切好了的才上的車。牛肉,肯定也是事先滷好了的。冬子沒開過餐館,但賣羊肉串的經歷告訴他,食品製備得越快,你的生意才會越好。

人家吃你的東西,不是看你的廚藝表演來的,是用嘴巴嚐出來的。時間久了,人也煩了。

過了好半天,起碼有一個小時過後,冬子的肚子明顯感到餓了,那推車才過來,也許是他們為了逼飢餓的人去餐車挨宰,或者是過道太擠,推到這裡來需要很長的時間。

冬子問:“魚香肉絲飯和麻婆豆腐飯,都一個價嗎?”

“就一個飯,一個價,魚香肉絲加麻婆豆腐,二十五,幾盒?”

冬子看到那大爺在跟他眨眼,他無法判斷意思,掏出五十元來,女服務員遞給他一盒飯,找了他二十五元。

“讓一讓,盒飯盒飯,二十五元。同志,把你那腳收一下,包怎麼可以放當中呢?”服務員一邊叫賣一邊指揮著過道人群讓路,有條不紊的樣子,冬子看她的背影,覺得她那圍裙有點髒,估計好多天沒洗了,後面繫帶上油汙明顯。

冬子開啟盒飯,熱氣就直接衝上來,讓冬子感到溫暖。冬子看了內容,自己就笑了起來。果然,米飯是主要內容,加一點魚香肉絲,幾小塊麻婆豆腐。這是典型的川菜,但炒得太馬虎,冬子憑肉眼憑經驗就可以判斷,少了好幾樣作料。

但是,飢餓是最好的調料,火車上能吃口熱的,就不錯了。況且麻辣與酸甜,正是下飯的好味道,冬子開始埋頭苦幹。

一口氣吃了一半,冬子歇了歇,喝了一口水,聽到那位爺爺又說話了。此時,原來他孫女坐的位置,被新上來有位置的旅客坐了。他孫女又回到過道的馬紮上,爺爺繼續站立。

“你買早了,你不信,過一會,她再推回來,沒賣完的,就會變成十五元一盒了,一樣的東西。”

對面的推銷員介面到:“如果等她回到餐車,把最後沒賣完的推出來,還有可能只賣十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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