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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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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面對自己

除了工廠車間,公司辦公樓,不提供晚餐。冬子下班後,就坐公交往駕校趕。在整個車子上,發現有很多掛工作牌的同事,都是公司出來趕回宿舍的,因為也不熟悉,冬子也沒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把工作牌子,放進了自己的內衣口袋。

這個公司的同事有個特點,也許是上班不說話壓抑久了,下班後,在公交車上,交談就比較多。那真是南腔北調,全國各地的口音都有。佛山這地方很奇怪,要分清一個外地人和一個本地人,僅從他的動作就可以分辨了。

外地人,都是來這裡工作的,所有動作節奏都比較快。而本地人說本地話的,一般節奏就慢些。多了一分從容與怡然。

當車子路過宿舍區時,絕大部分同事都下車了,而冬子決定繼續坐到駕校,車上僅剩下幾個本地人了。他們聊天時,簡直要說天書,冬子根本聽不懂。

粵語的發音很獨特,冬子聽出來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好像音調多些。比如收尾那個音,有時收得特別突然,有一種沉吟古詩的味道。冬子在爹爹家,聽過他自己朗誦古詩,好像也聽到過這種味道,爹爹說過,那是入聲,古代人說話有上平去入的講究,而今天,只有現代普通話的四聲,已經聽不到入聲了。冬子感覺,這是不是入聲呢?如果是,它怎麼可以在廣東流傳下來呢?

冬子沒有接受過正規的古代歷史及文學專業薰陶,他不知道,廣東這地方,在古代屬於嶺南,是非常偏遠的。中原地區有了戰亂,就有一部分人往廣東跑。

著名的六祖惠能大師,祖籍就不是嶺南人,是內地的。嶺南是逃難的內地人或者被流放的官員的偏遠之地。當年蘇東坡被流放到嶺南,人人都以為他吃虧受苦了,但他以苦為樂,寫下“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辭長做嶺南人”,以此來安慰自己。況且,六祖與五祖的對話,也可以看得出,嶺南這地方太偏遠,幾乎屬於化外之地,像今天的非洲在世界上的地位。

當年五祖問六祖是哪裡人,六祖答到自己是嶺南人,結果五祖說到,嶺南人有佛性嗎?六祖給予的反駁。

依此可以證明,嶺南在古代,是很差的閉塞的地方。但正因為這種閉塞,才導致保留了很多久遠的傳統。因為它的落後與閉塞,天然阻隔了中原的動盪,朝廷變換與戰爭流血,與他關係不大,他保留了祖先帶過來的一些習俗。孔子曾經說過,當禮要消失的時候去哪裡找呢?“求諸於野。”越偏遠的地方,越能夠保留純天然的古代傳統。

而語言,就有這種傳統,或許粵語,就是唐朝的普通話呢?或許那失傳已久的入聲,還在廣東人的口中,活著呢?比如廣東人寫的歌詞,寫的傳統的中國古代詩詞,用普通話念起來彆扭。但用粵語念,就有一種很久遠很深沉的味道了。

說到歌詞,就會想到歌曲,嶺南音樂是中國傳統音樂的一大流派,傳下來的傳統曲調非常豐富,這在中原地區,如果以省為單位來衡量的話,沒哪個省比得上的。據說,嶺南音樂中,還有大量的唐朝音樂的元素。我們熟知的近代改編音樂,來自廣東的,如《喜洋洋》、《步步高》、《賽龍奪錦》等,都是傳統廣東音樂的代表,已經流行到了全中國。包括香港流行風帶過來的粵語歌曲,也非常有特點,很受大家歡迎。

包括嶺南畫派、廣東美食等,保留有大量傳統色彩的藝術,都是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基因。

廣東人說話,冬子聽出的第二個特點是,有許多詞很是鏗鏘。有力度,爆發力的衝出來,突然結尾,有一字一釘的狀態。這種力量感,絲毫沒有粗魯野蠻的意思,倒有男子漢那種骨氣感。

當然,廣東也是吸收西方文化最早的地方,畢竟中國近代史大量的中西交流與衝突,都發生在這裡。冬子並不能清楚林則徐的細節,但知道方世玉的故事。這裡的舞龍舞獅是最紅火的,據說,春節期間,這些活動,都要在大街小巷展開,倒是令冬子有些放嚮往呢。

有一種自信,叫文化自信。這體現在他們對舞龍舞獅的熱情上,體現在他們賽龍舟的拼搏上,體現在他們對語言的堅持上,體現在他們音樂的韻味上。在這塊土地上,有六祖傳道的南華寺,有孫中山的革命老基地。關於佛山,還有一個稱號,叫武術之鄉。

這裡曾經有方世玉,還有一個電影,香港拍的,叫《再向虎山行》,這裡的虎山,其實就是佛山。裡面有一句歌詞,聽來讓人熱血澎湃:“平生勇猛怎會輕就範,如今再上虎山。人皆驚呼,人皆讚歎,人謂滿身是膽。”

冬子對藝術雖然有直覺,但畢竟只學過兩三年,理論上不太專業,對音樂更是不太瞭解。但是,他了解美食,他在廣東,看到了許多新奇的做法,新奇的食材。

內地有的食材,在廣東都有。內地有的烹飪手法,在佛山這地方都有。蒸煮炒燉烤燜醬滷燒,所以見過的中國食品製作方法,這裡都有。大量叫不出名字的小吃,沿街隨處可見。並且,還有一大類食材,冬子是不熟悉的。海鮮,各種海鮮,別說做法了,就是叫出它的名字,都不可能。

在食材如此豐富的地方,燒出一百道菜都可以不重樣的地方,公司食堂還提供許多西方的點心,到處也有西餐廳,這讓冬子很是新奇:廣東人,對吃的選擇,太多了。難道,他們一生的主要精力,都是來研究吃的嗎?

僅從早茶的規模看,就可以當全國冠軍了。不僅品種多,而且,本地人吃早茶的時間也長,講究也多,耗費了大量的時間。也許這不叫耗費,這叫享受。

在如此豐富的物質與精神產品面前,當地人那種從容的神態就有依靠了。假設市場上只有一兩種商品,並且數量很少,那你就得急忙去排隊搶購。如果市場上的產品種類多,數量大,你急什麼呢?

這也是一個正向激勵。你時間有了,態度從容了,你才有心思去享受。有了大量想享受的人,就可以養育出藝術來了。窮不養藝,藝術一定是在悠閒的市場中供養出來的,是藝術家在悠閒的狀態裡創造出來的。

冬子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他要炒一桌好菜的機會是很少的,因為他要賣羊肉串。只有春節期間,他不擺攤了,他才有機會慢慢研究出新的菜式出來。那滿桌的新菜式,每年都沒重樣過,但其代價,當然是時間。尤其,他給爹爹家過年送的菜,那真是為了一個菜,可以消耗一整天時間。

冬子沉迷於自己的想象中,父親的形象出現在回憶裡,他有些甜蜜與傷感。要不是公交上報站喇叭聲,他差點坐過站。

駕校到了,駕校邊上,少不了一排餐館。現在的時間才六點二十,離七點上課時間還早,冬子下去,買了點東西吃,然後提前來到教室,教室門外,也有幾個學員,在門邊抽菸。

冬子本想提前坐下,但隨後被一群瘋跑的年輕人鬧得不得,決定出來散散氣。他本來也是年輕人,但是,這一群人好像比冬子還要年輕,估計中學剛畢業的樣子。

站在門口抽菸的一個小夥子看了看冬子,點頭示意,問到:“出來抽菸?”

冬子聽出,這個人的口音是北方人,大概是河北那一帶的口音。他禮貌地擺了擺手:“不會。”

“出來也好,這幫傢伙太吵人了,咱們上課再進去。”

冬子點點頭。冬子原來是一個極其活躍的人,但自從父母去世後,已經不太喜歡社會交往了,與其內心的悲劇感與孤獨感有關。但對方這麼熱心,他不可能沒回應。

“這是些什麼人呢?”

“嗨,都是來打工的,剛出來的學生,跑到這裡來打工,春節又不想回去,在這裡學個駕駛,有的人還想開車,估計他們認為輕鬆吧。”

“什麼意思?是開什麼車?”

“他們想開出租的,其實就是想不離開城市,又想工作輕鬆些。年輕啊,不曉得厲害。”

“什麼厲害,開車,有什麼不好嗎?”

“開車,當然好。我是因為自己要買車,所以來學駕駛。但他們肯定買不起車,剛出來的人,他們想學了駕駛,開出租車,以此謀生,但是,開出租車掙錢不多,還累人,他們是不知道的。”

冬子覺得,開車其實很舒服的,坐在那裡不需要體力。他過去在武漢騎電動三輪車送貨,那才叫辛苦,風裡來雨裡去,有時電力不足,還要下來推著走。當時,他就很羨慕開車的,至少風雨無阻,還安全。

“開出租有什麼不好呢?”

“我父親就是開出租的,在老家開,一天在車上十幾個小時,不敢喝水怕上廁所,吃飯就找路邊店扒兩口,腰痛頸痛自己挨。最後,腰椎頸椎有毛病,胃也有毛病,現在才六十來歲,就做不動了。要不是我打工能夠掙幾個錢,他藥費都不夠。”

冬子不太理解這一行的情況:“開出租,怎麼掙不到錢呢?”

“你不知道,計程車肯定要找公司租,就是你自己買了車子,也要掛靠公司。因為作為個人,你買不了標,那麼公司,你就成了公司的打工仔,如果你個人來經營,那你就是黑計程車,抓到後,要重罰,五千起步。”

“罰這麼狠嗎?為什麼非要什麼標呢?”

“所謂標,就是政府許可證的一種。一個城市要投放多少出租車,數量上,上面有控制。如果你能夠在上面控制的數量內爭取到這個許可,就是標。這個標,是經過政府拍賣,公司才有可能拿到的。公司拿到標以後,這個成本就增大了,就從計程車司機那裡找回來。”

“那這個許可的標,是不是專門用來掙錢的?”

“也許是吧,當然,也有管理上的方便。如果計程車違法經營,管理部門只找公司就行,不需要一臺車一臺車地找,管理上方便了。但是,成本卻增大了。你租用一個計程車,就按佛山本地的行情來說,每天一睜眼,有二百塊的分子錢,是欠著公司的。等把這錢掙出來了,再是你的。你還得要加油、維修、保養等一堆成本。”

“那最後能夠掙多少呢?我是說普通情況。”

“如果你一天營業額是五百塊,那最多有一兩百是你自己的。在佛山,五百塊要掙出來,你起碼得開十二個小時以上。當然如果你開十四個小時,可以掙出來六百塊,你自己的利潤就是二百六十,所以,許多經濟壓力大的司機,拼了命地延長工作時間,結果把自己累垮了。”

正在此時,裡面的聲音弱了下來,冬子一看,上課時間到了。抽菸的年輕人把菸頭拿到邊上一個垃圾桶邊,先壓熄它,再丟入垃圾桶。冬子看到這一幕,覺得這是個有素質的人。

他們進入教育後,來了一個說普通話的中年人,他開始給大家講科目一。所謂科目一,其實就是交通規則和汽車常識。交通規則這東西,平時大家都以為自己多少懂一些,什麼靠右行駛,什麼紅燈綠燈的。但當接觸到實際的條款,才明白,這也是一個專業。

這位中年老師,講交規時,很有辦法,他總能夠舉出例子來。他把最容易懂的部分,留給大家自己回去看。把比較複雜的交通標誌或者規則,透過故事的形式表達出來,像個說書的。

比如,有學生問:“臨時停車與違法停車,時間界限有什麼區別?”

老師舉了一個例子:“交警也是人,他處罰你時,並不一定可以有精確的法律可以引用。但是,在一個禁停的地方,你停車,就有違停的嫌疑。假如你開車在一個沒有欄杆的靠邊,買一瓶水就來,整個時間不超過一分鐘,算不算違法停車呢?交警騎車過來查,並不知道你停了多久,反正,你人下車了,就可能違停。但是交警有個職業判斷,你車子沒熄火,鑰匙還在車上,交警一來,你就出現了,馬上把車開走,那麼,他不會處罰你。但是,他來了,你車熄火了,車也落鎖了,人還半天沒過來,那違法停車的條子就貼上了。”

還有學生問:“城市裡擁堵,別人要超我的車,距離太近了,甚至有撞車的危險,我怎麼辦?”

“讓速不讓道。你在你原來的車道行駛,不要打方向盤。你發現危險,可以剎車減速,但不要打方向。對方如果超車成功,就讓他在前面。如果沒超成功,你把它撞了,那交警過來定責任,你就有利了。”

“為什麼?撞的現場,我在後面他在前面,難道不是後車的責任嗎?”

“你沒開過車,不曉得具體情況。發生這種碰撞,其實是超車沒成功的表現。此時,你的車在自己的車道中央,整個行駛路線大致與分道線平行。而被撞的前車,此時,一般是斜著的,或者說,他的前輪或許已經進入你的車道了,後輪還沒進來。交警到現場,發現這種情況,可以直觀判斷,事故由對方變道產生,是對方的責任。退一萬步來說,即使對方把車身擺正了,地面的痕跡也會告訴交警實情。”

以類以講故事為主,以回答學生問題為輔的教學方式,讓大家很容易理解了。冬子覺得,把一個枯燥的規則,講出畫面感,就是很好的老師。

冬子想起了另外一位最好的老師,就是爹爹了。他記得當年上朱自清《背影》那課時,爹爹把講臺當文章中的月臺,黑板當成作者父親爬的那個站臺,模仿出當時作者父親的動作,冬子覺得,凡是聽過爹爹這一課的人,一生都無法忘記那一場表演,那一種父愛深沉的樣子,會留在每個學生的心中。

爹爹把課講出畫面感以外,還講出幽默感和生活感。他給學生講《蜀道難》時,曾經編過一個近似於李白詩歌感情的現代講解語言,比如前幾句:“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表天。”他有一個現代版本的東西:“哎喲喂,高得赫人,四川這路哪裡是路,分明是登天。”

爹爹最愛講故事,他曾經在家給冬子這等孩子們講一首詞,關於賀鑄的青玉案,那是一乎暗戀的詞。當時,大姨的兒子已經讀高中了,對戀愛這個詞比較敏感,就問:“爹爹,是他暗戀別個呢,還是別個暗戀他呢?”

“只有一種可能,是他暗戀別個。”

“不一定吧,爹爹,也許別個看到賀鑄這麼有才,暗戀他呢?”

“有才架不住人醜啊。賀鑄這長相,莫說姑娘伢暗戀,如果他走在街上,當年如果有城管,會罰他影響市容。”

他這話一說,大家都很想聽這個賀鑄的故事了。但爹爹卻並不著急講,他話鋒一轉:“你們不是愛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嗎?裡面有一個武功,名字就是賀鑄取的。”

大家的胃口被調得老高,爹爹才解釋到:“大家看第一句就明白了: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一個妹妹明白了:“是的,凌波微步。但是,我還是想知道,賀鑄究竟有多醜。”

“他啊,有個外號,全國有名。他外號叫賀鬼頭,什麼意思?頭上長了個大包,還有一塊明顯的胎記,綠黑色的東西突出在面部,像不像鬼頭?”

這下,大家都記往了這個人。而大姨家的哥哥冒出來一句:“那是,他只有暗戀的份了。”

“但是,自從這首詞出來後,他成功地扭轉了自己的形象。”爹爹話題又轉:“大家聽最後一句: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你們注意,他所說的菸草,不是今天吸菸的香菸那種菸草,宋朝人講究,不抽菸。菸草是明代以後從南美傳過來的。此時的菸草,是指自然界的雲霧水草之類的自然景觀。”

“你直接說,他叫什麼外號了?”有孫子不耐煩了。爹爹總是在大家期盼答案時,才給出最終結果:“最後一句,梅子黃時雨,多麼有畫面感,是這首詩的精華。所以,他的外號從此改為:賀梅子。”

“開車最重要的,是要集中注意力”講臺上的老師突然提高的聲音,把冬子嚇了一跳。自己剛才確實走神了。自己本來盡力迴避去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畫面,會在自己不經意的時候,突然闖入。

冬子平時做事都比較專注,因為只有專注,才可以將孤獨感趕走,才可以進入既不痛苦又不快樂的安定境界。好像還有人說過,不痛苦的狀態本身,就是幸福。

容城這個地方回憶不得的,會讓冬子內心非常拉扯。那地方,留下了冬子生命的主要時間,主要的快樂與激情的發生之地。但是,那裡也有冬子最不願意想起的,最為痛苦的經歷。那裡有父母的身影,只要容城的任何回憶過來,父母的故事,就會馬上佔據冬子的心。冬子不敢揭自己的傷疤,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專注於現實,儘量不回憶。

上課兩小時,終於結束了。還趕得上晚班的公交車,冬子回到了宿舍。

這幾天生活變化太快,進入這個比較正規的套間,當小袁走了後,冬子一個人在這窗明几淨的地方,才發現,這還真有點孤獨。

原來在羅哥的店子裡,冬子很少有孤獨的意思。畢竟那地方太擠,空間容不下揮灑身體,思維也被小床禁錮。但到這裡,有客廳有廚房有臥室的地方,冬子感覺到這個陌生的家,就會想起遠方那容城的大房子。

那個大房子曾經充滿歡笑,但現在可能已經蒙上灰塵了吧。冬子的內心,又開始隱隱作痛。冬子怕閒,尤其是閒下來,孤獨地面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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