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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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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於燕回鄉

雖然昨天晚上只睡了三個小時,但回鄉的熱情,被早晨的太陽喚醒,於燕知道,這是開心的一天,終於可以不化妝了。

早晨起來,以素顏面對太陽,面對街上普通的人群,融入這正常的生活,假裝自己像一個正常人一起逛街,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在路邊攤買一杯熱的豆漿,與老闆大聲地討論面窩炸狠了,扯一張縐巴巴的衛生紙擦手,像那些當地的武漢人一樣,抱怨著街面的事物。這種感覺,好久沒有過了,也許這些街邊的大媽們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幸福。

農村出來的打工仔,在大城市裡,有一種天然的自卑感,因為組成自己思想底色的,永遠擺脫不了的,是那遠方的、貧窮的故鄉。在城裡人認為正常的事情,在許多農村人看來就是奢望。

如果是以前,從來沒有城市生活的農村人,一輩子種田耕地的人,永遠生活在他的山鄉,他是自得的,或許還有陶淵明的怡然。與自然親近的審美,在中國已經有幾千年的傳統了,誕生了大量的詩歌與繪畫藝術,並冠上高雅之名。

但一旦到了城裡,才知道,自己一輩子追求的頂點,其實是人家天天生活的日常。人家腳沒沾過泥,卻對米麵與蔬菜挑挑揀揀;人家從來沒見過活著的牛羊,卻對肉類的價格與成色,品頭論足。

更莫說巨大的生活品質的差距,收入的差距,穩定性的差距。當這些差距以立體真實具體的方式,呈現在你面前時,你怎麼可能不自卑?當一個農村人因好奇心逛商場,看到奢侈品的價格,看到那些珠寶玉器,再看看它們的標籤,那數字如此之巨,超過你的想象。你怎麼可以自信?

更莫說,大街上那些不知道品牌的豪華車輛,那些只在電視裡看過的衣服品牌,那些西餐廳裡的餐具。每一個對比,就是對你自尊心的打擊。

而今天,燕子打扮得漂亮,雖然衣服不豔也沒化妝,但是,搭配講究,自身條件好,所以,走在街上,也能夠收到一些回頭率。此時她並不害怕路人的目光,畢竟在歌廳的形象,有濃厚的粉底掩蓋,有變幻的燈光扭曲。一般來說,白天,就是遇上歌廳的觀眾,也不會有人認出來,也不會有人往那方面聯想。

她趕往漢正街市場,搭車來到中華路,然後坐船到達對岸,這是武昌到漢正街最近的一條路,過長江,坐船不堵車。那江風飄起了長髮,回頭看看黃鶴樓,再看看前面的龜山及長江大橋,如此壯美的景色,讓她以一個普通遊客的身份,受到了震撼。

黃鶴樓是武漢一個特殊的存在,它存在了上千年了,像一個被人故意打扮的老太太,每次改朝換代都換一身衣服,但它位置沒變,因為它太老了,別人打扮它,它無法拒絕。當然,走不動有走不動的好處,它成了地標,也成了武漢的守護者。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燕子知道自己的鄉關在哪裡,今天要回家,她的心情當然不愁,甚至還有些欣喜。她有一種想照相的衝動,像一個普通的少女那樣,在美景中開放。

黃鶴樓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永遠在這裡,許多人天天都看過它,但大部分武漢人,也許一生都沒有上去過。太熟悉的景色,讓人覺得,我永遠有機會上去,把上去的衝動留給下一次,結果有的人,永遠也沒去。

要知道,這是燕子第一次在這裡坐船,她以前只坐車從長江大橋上走過。坐船時,才會感覺到滿面的遼闊,才會感覺到江風的凌厲。大橋真是高大,筆直冷峻地橫在那裡,如一個威嚴的老者,鎖住了你的視野。過往的輪船也真大,有幾層樓那麼高,但在與遼闊的長江相比,它就顯得渺小。

在壯美景色中,當然會產生偉大的情感。

曾經的網路上,有一段話激勵著許多年輕人。當時,南聯盟中國使館被炸,全國人民在悲憤中有一種力量,就像南聯盟人民,幾百人擁在一座歷史名橋上那樣,以自己的血肉之軀作為人肉掛牌,保護著內心的驕傲與地標。當時中國年輕人的力量被一段話點燃,那是一個論壇上的大佬所說的:“大約我四五歲,跟表姐一起坐火車,路過武漢長江大橋。滿車的人都站起來看窗外的風景,表姐也把我舉在座位間的小桌上,當時那長江與鐵橋與輪船對比之下,給人一種雄渾的力量。那一幕時時出現在我心裡,從此,我就有一個誓言。如此壯美的景色,我生而擁有,如果我不能保護它,我選擇死在這裡。”

男兒的豪氣在特殊的時期,會產生驚人之語。作為少女的燕子,此時卻有另外的心情。自己長大以來,這個春節,是第一次掙錢養家的春節,是第一次拿錢回家,安排全家人過年。以前,這都是父母的職責,他們老了,自己擔起這全家的責任,何嘗不是一種驕傲呢?

船很快就靠岸了,她隨著人流上去,甚至還有小夥子,願意幫她拉皮箱。燕子不需要,她拉著一個很大的空皮箱,為打貨而來。作為窮人家的孩子,沒那麼嬌氣。她沒有穿高跟鞋,她有一股子力氣。她不是嬌小姐,她是當家的農村姑娘。

漢正街是很擠的,但這種平凡的熱鬧感,卻讓燕子激動。從今天起到春節期間,她是一個正常的少女,她是一個普通人,她很開心。

女生逛市場,有一種原始人的採集的本性中的快樂,這可以解釋女性為什麼那麼喜歡逛商場。原始人時代,女性主要工作是採集,搜尋眾多目標,最後確定重點,然後採集入筐,這是一個收穫的過程,這是一種本能的享受。

每挑一件衣服時,她就會腦補出父母及爺爺試衣時的快樂,彷彿聽到他們誇讚的聲音,燕子會自顧自地笑出來,雖然沒出聲,但面容就舒展了。

討價還價的過程,充滿著普通人的快樂,那就好比下一盤棋,是集中智力與口才的遊戲,當自己透過講價節約出幾塊錢時,就好比自己有了新的收穫。關鍵還不是那幾塊錢的事,關鍵是,你不能把我當傻子。關鍵是,取得那種莫名的勝利感與收穫感。所以,比價的過程就像男生打遊戲或者體育比賽的過程,分泌出的多巴胺讓你興奮。況且,那畢竟是實打實的錢啊。

此時,顧客是上帝,賣家討好你的聲音,讓你充分享受到一種主動性,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感。這種感覺,從進入武漢以來,燕子從來就沒體驗過。

雖然燕子有購物計劃,但進了市場後,那蒸騰的氣氛怎麼控制得住血拼?最後,把皮箱裝滿後,才不得已,被迫離開。回到武昌的過程,是一個體力消耗的過程,那巨大的皮箱雖然可以拉著走,但溝坎之間,卻需要用全身的血氣,把它提起來。

這種累是喜悅的,因為重量裡,是她對家人的付出,是她快樂的收穫。

回到宿舍,還有一個小皮箱,是她自己的東西,得拿上,除了日常用品,給母親的護膚用品,她的手已經開裂了,每年冬天都這樣,還有父親和爺爺的一些藥。而她自己,除了換洗衣服,連口紅與粉餅都不需要拿。她回到農村,就只想做幾天自然人。

到了傅家坡長途汽車站,隨便買了瓶飲料與麵包,就上車了。整整半天,是她回家的長征。

其實,農村的家距離並不遠,最多算一百公里吧。如果直達,最多算兩個小時。但是,對於燕子來說,回家的過程,就是轉車的過程。不停的上下轉車等車,不僅要消耗大量的時間跟精力,快與慢,不得憑運氣。

假如你要坐的車,剛發走,你就得等下班車,就要浪費很長時間。當然,如果運氣好,你可以下車就上車,就可以提前到家。

她已經提前跟父親打了電話了。父親怕她行李多,提出,要請鎮上的遠房表哥開摩托在鄉汽車站來接她。燕子拒絕了,理由是自己帶的東西不多,不需要。

其實,最關鍵的理由,還不是她怕麻煩別人,而是她怕惹上大麻煩。這個遠房表哥對自己有意思,如果欠這種人情,把自己一生搭進去,太不心甘。

傅家坡車站的車,都是正規的大巴,坐著還是比較舒適的。但近期打工回家的人比較多,車站非常擁擠,還好燕子已經提前買好了票,順利地上車了。那巨大的皮箱,放在車下面的行李櫃裡,都有司機幫忙。

從武漢這車站到空城,每半個小時一趟,不耽誤時間。整個開車的過程,也只需要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容城汽車站。當汽車進入容城市區時,那熟悉的一切竟然如此醒目,她甚至可以說出所有街道的名字,以及,在家在附近的同學的面目,也出現在回憶之中。

下車過後,當地的容城話是撲面而來的,甚至街邊的灰塵,也有一種熟悉的味道,過去自己在這裡生活十多年,已經自認為是這裡的人了。但最終,父親的變故才讓她認識到,自己想要在這裡安家,是何等的困難。

一個事故就把父母奮鬥十幾年的歷程,打回原形,打回農村,這種經歷,讓燕子有種無力的挫折感。

從容城轉到自己鄉里的班車,就是中巴車了,氣氛就顯得火爆粗俗些。自己的行李太大,必須裝上車頂的行李架上。自己當然提不動,好在同一個鄉的旅客都算是老鄉,幾個中年男性,義務當起了搬運工,上行李,用網子紮好的工作,幹得有模有樣,給他們的報償,只需要你用家鄉話,用一個笑臉,給別人說聲:“謝謝!老鄉。”

此時上車的,都是本鄉在外打工回家的老鄉,只要一句家鄉話,他們就滿足了。他們從千里之外趕回來,不就是為了聽這個口音嗎?

儘管那些男人們叨著煙隨意吐著嗆人的氣味,甚至有隨地吐痰的毛病,儘管那些女人嘴裡吃著瓜子,還說些帶髒話的詞彙。但是,他們的語言是真誠的,他們的笑臉是真誠的。況且,坐在這個車上的,都是回家的人。

過去有一句話叫“近鄉情更怯”,這不適用於這些遠方回來的遊子。應該改成:“近鄉情更濃”,這種喜悅的濃情,在車上大聲的交談中,就可以感受得到了。

他們大聲談論著,在外打工的際遇,掙多少錢,或者在什麼廠。他們向司機詢問鄉里的變化,哪裡修了路,哪裡蓋了樓。他們相互之間問對方的村莊,問候曾經都認識的人。甚至,有幾個人之間,還因為共同的親戚共同的同學共同的朋友,認成了一家人。

他們把打工期間說的夾生普通話藏起來了,努力大聲地複習著家鄉的話語。回家可不敢說外地話,怕家裡人笑話。“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這是要不得的。

此時的他們,沒人談論在外地的辛酸,沒人談論任何痛苦的遭遇,他們只是高興,因為要回家了,要面對最牽掛自己的人。

燕子身邊坐著一個少婦,算是比較文靜的了。她與燕子說著家鄉話,不停地拿出手機,給燕子看,手機裡的照片上,是她已經兩歲多的女兒,一年沒見女兒了,女兒天天長變樣,而作為母親,那一種思念,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

“你女兒長得真漂亮”燕子說這話時,並不是單純的禮貌。此時的一切,包括車子外面飛逝的田野,都是漂亮的。那熟悉的草木在風中起伏,好像在歡迎這些離家太久的故鄉人。此時人們說的話都是美言,都是發自內心的快樂與讚歎。甚至是,帶著髒字眼的讚歎,才可以表達出這種奔騰。

“你也長得漂亮”對方這一句,讓燕子猝不及防。她臉紅了,因為家鄉人的讚揚。當你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你就回一次故鄉吧,故鄉的人會用你最能理解的方式,跟你說話。

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就憑這快樂的中巴車上那放浪的笑聲,那直白的嗓音,以及那些罵罵咧咧的玩笑。所有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就這故鄉的草木在自然中對歸來人的歡迎。當你看到這熟悉的一刻,你的心就會安定下來。你就是童年的那個你,就是那個在這裡哭過笑過的你,就是那個泥土中爬行的你。

有一句話說得好:睡在地上,不會掉下來。

農村人到城裡打工,心是虛的。只有迴歸泥土,才會踏實。聽雞的鳴叫,看狗的竄跑,柴草在灶膛裡燃出香味,田野邊飛著的幾隻小鳥。

車子用了大半個小時,終於來到鄉場上。

此時,人們下車的心情是比較急迫的,儘管現在只是下午四點鐘,離晚飯時間還早,但大家又要找車或者步行,才能夠到家。車上混熟悉了的人,甚至相互邀約到自己家裡去吃飯。當然,得到的肯定是謝絕。已經到家門口了,還有什麼理由不飛奔回去呢?

這個鄉場,燕子是不太熟悉的。畢竟從小學時在村小讀過幾年,然後就直接上了容城讀書,在鄉場上的時間很少,偶爾在小時候同父母一起來過,所以也沒多少親切感。

當中年大叔們把她的行李從車頂拿下來的時候,燕子才明白,真正的考驗來了。這麼重的兩個箱子,再加上自己身上這個挎包,不僅重,而且體積大,要拖起來,是非常費力的。

過去回家,偶爾也有摩托車帶,但是要等些時間。畢竟這些生意,也只有過年過節,外地人回來的高峰期,才有人做。許多就是農民,在農閒時,出來掙些打雜錢。

從鄉場到村裡,有十幾里路,雖然也稱得上是公路,但不是水泥路,都是碎石路面,如果碰上下雨,一腳泥一路坑,是非常難走的。一般,只有摩托車,可以到家。

這種碎石路面,拖箱子是不可能的。過去燕子可以走一個把小時回家,但有了這兩個箱子,靠走是不行的。拖又拖不動就必須找車了,但摩托車,不可能又拖箱子又拖人,這就比較麻煩了。

正在此時,燕子聽到有人在喊:“你是於家畈的?”

這正是燕子的村子名,她循聲望去,一箇中年婦女,正騎在一個三輪摩托車上,望著她。這個人面容有些熟悉,但一時間,想不起來她是誰。

兩眼對望,是熟人無疑了。那中年婦女跳下車來向燕子走近:“是不是燕子呢?”

於燕愣住了,突然意識到,這肯定是老鄉了。“你是?”

“我是張表嫂,你忘了?陳劉餘那個張表嫂。”

“哎呀,原來是表嫂呢。”燕子想起來了,這個張表嫂,原來就住在公路邊,是陳劉餘村的。顧名思義,所謂陳劉餘村,就是三個大姓組成的村。而這個所謂的表嫂,與燕子家究竟有什麼親戚關係,已經沒人說得清楚了。農村人,總能夠從上一輩甚至上上輩的關係中,攀點親戚。

燕子媽跟她關係比較好,每次到鄉場,從於家畈出發,總要經過陳劉餘村的,燕子媽就總要到公路邊,在張表嫂家裡坐一坐,喝口水。當然,每次來,燕子媽也不會空著手,帶幾把菜送人,或者一點板粟之類的土產。對方把燕子媽叫嬸孃,也不知是從哪裡論起的。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了。你這是從哪裡回來呢?”

“武漢。”

“怪不得,在大城市工作,穿得也洋氣,人也漂亮了。”

燕子不好意思謙虛或者接話,只得問到:“表嫂,你在這裡幹麼事呢?”

“不是來接你嗎?”表嫂一邊說一邊問:“看不看得起表嫂這個摩托車,又吹風又抖的,莫不是有小汽車來接你吧?”

“沒有沒有,正愁沒得車呢”燕子聽表嫂的話,就知道,她不是父母派來接自己的,而是在做拉客人的生意。“我這多東西,還正需要你這種車呢。多少錢呢?”

“哎呀,我們之間,難道就是這錢錢錢的?還叫不叫表嫂了呢?不談錢,送你回家。”

這種客氣是農村人普遍現象,嘴上都親熱,也不談錢,但是,人家付出了,你必須得給錢,給錢的時候,人家也要推辭,但你必須強行交到別人手上。既做生意,又保持一家人的親熱狀態,才是正確的姿勢。

表嫂是典型的勞動婦女,田野的農民是不分性別的,就像是泥土,對待花與草的態度都是一樣。她很快就把燕子的行李裝到車上,燕子也坐到了後面,發現後面,居然綁了一塊包著海綿的木板,是人坐的地方。看來,她是專門做這種生意的了。

這條路已經被硬化了,全是水泥路面,燕子感到很新奇。這個三輪摩托是電動的,噪聲很小,再加上速度不快,風就不大,燕子有機會,跟表嫂聊了起來。

“這都是水泥路了嗎?麼時候修的?”

“就夏天時修的,直到我們村。但是,我們村到你們村還是碎石路,估計明年也要修水泥路了吧,反正是政府出錢的事,我們也不曉得呢。”

水泥路就非常平穩了,那充滿泥土香味的風,把燕子的頭髮撩起來,有一個音樂,燕子聽過,就有那個味道《揚鞭催馬運糧忙》,那是一種得意的味道,有許多驕傲在裡面。

車子很快就到了陳劉餘村,路過表嫂家時,表嫂停了一下,邀請燕子到她家喝口水,燕子客氣地謝絕了。她到家裡,拿出一包東西塞給燕子:“自己做的豆豉,給嬸孃拿去”,燕子要推辭,她強行放在車上:“就算拜年的,嫌壞了?”

燕子沒辦法,只得收下,要不然,這是看不起人的表現。

表嫂開著車,搖搖晃晃地上了碎石路面,而車上的燕子在努力地保持著平衡,一隻手抓住車幫,另一隻手在自己包裡面掏出二百元錢,塞進了一個紅包裡。

這是對拜年的回禮,還包括車錢。農村人最講究,如果不給錢一個高尚的理由,對方會很難接受的。好事成雙,過年嘛,討的就是這個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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