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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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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忘年之交

沒根的人不踏實,越是有錢時越這樣。長期出差的人,可能這個感覺最明顯。當萬家燈火結束後,整個街道變得冷清時,你如果睡不著覺,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你會懷疑生活的意義。

那些銷售員們,還可以在孤獨時,給自己家人打個電話,給孩子們在電話裡互遞溫暖,與老婆在電話或者影片裡連線。冬子就多次聽到隔壁彭總與他老婆,利用QQ的影片功能,在電腦上聊得火熱。

雖然有分別的痛苦與思念,但那都是為見面時的開心,在積累情感,相聚時激情迸發的那一刻,會讓你以前長久的孤獨與痛苦,得到最好的償還。

冬子現在覺得,自己已經開始有錢了。半年資金分配,雖然沒按大家的要求,給冬子多分,冬子還主動要求少分,畢竟自己工作量與資歷都不太夠。但是,彭總既然把話說出來了,就得要求落實。

最終冬子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那就是,自己已經拿了設計部的資金。所以,在西北公司,只拿其他銷售人員的一半。但在其他同事的堅持下,還是決定,在年終獎金計算時,冬子跟大家待遇一樣,按完整的銷售人員來算。即使只拿一半,也有八萬塊錢。

所以,今天冬子的戶頭上,加上工資,已經有二十來萬了。這是冬子父母去世以來,所掙到的最多的錢了。他的錢,按願望,有兩個用途。第一個用來娶燕子,讓她安心,自己掙的,完全可以養育她的家庭。當然,這點錢是不夠的。至少要拿到三十萬才行。第二,用來回報爹爹一家。當年,給苕貨賠款,那不僅是錢的問題,那是一份情。自己今後要拿出數倍甚至上十倍的錢,來回報這種了不起的關懷。

但是,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有事的時候,孤獨的時候,有點閒錢的時候,就有些坐不住。

一般人有了錢,就勾搭女生,或者到迪吧歌廳去揩油。但冬子心中只有燕子一個人,沒有這個愛好。或者有錢寄給父母,讓父母為自己的成就而高興。但冬子沒有父母了,他的成功,好像變得沒什麼意義。

一個人如何面對空虛與寂寞,這其實是人生的大問題。突然有錢的感覺,甚至會讓人走上邪路。比如以前,覺得尊嚴受了傷害的人,會在有錢後,拼命誇張地講排場,想在以前的人面前證明自己,獲得虛榮。比如以前生活困窘的人,受盡了沒錢的折磨,此時會用玩錢的方式,來報復錢對他曾經的壓迫,最後走了賭博的道路。再比如,以前被女性因為沒錢而笑話的人,最後會用錢來發洩對女性的貶低,走入歲月場所。當一切心理創傷被填平後,不可避免地走向身體刺激之路,從包小三到吸毒,這是一個好像司空見慣的過程。

所以說,社會上有句話很明白: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冬子的心靈沒有這些嚴重受創的歷程,只有燕子的事,讓他灰過心。所以,他沒有要報復性享樂的需求,也沒有被長期壓抑的反抗心理。

他只是沒根。

小時候有東山可去,而今天在西安,只有城牆可爬。偶爾到了高處,視野是開闊了,但還是覺得地面踏實,他一有空,就繞著城牆根轉,似乎在尋找著生活意義的錨點。

冬子又碰上了那個寫字的老頭,他覺得,跟這個人說話,很是舒坦。

“老師,你每天下午過來,在這裡寫字,也沒幾個人看,是自娛自樂嗎?”

“對咧。我寫的字,沒那碑林裡的好,但自己這一生,就只能寫成這樣了,好在,寫完水乾,自己在這過程中,自己喜歡,就這個意思咧。”

“你整天一個人出來,家裡人也沒見過來,你是一個人住嗎?”

“對的咧,老伴過世了。兒子媳婦自己買了房。孫子上幼兒園,他達每天早上送他去,我每天下午把他接回他家,就行了。接下來,我就沒事了,在這裡寫字咧。”

原來,他是一個人單過。接孫子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了。他也不跟兒子一家吃飯,一般自己做點,或者在街上買點吃。當老師退休,日常的錢也是用不完的,給孫子買禮物,給學費,都是爺爺的事。但是,他每天跟孫子相處的時間,就是下午四點接放學,然後等到五點鐘,他兒子媳婦回家,就這一個把小時就行了。

“你為什麼不跟兒子媳婦住一起呢?畢竟天倫之樂嘛。”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咧,久住令人厭、頻來親也疏,我只要自己能過,就自己過,自由些。”

自由這個詞,對這位老師而言是幸福。但今天的冬子就很自由,他對這種自由,卻感受到孤獨與虛飄。

“你這一個人過,不感到孤獨嗎?”

“好不容易孤獨一回,難得咧。這是個好時代啊,我們年輕時,到處被束縛,想象不到有今天這麼自由的時候呢。”

這位爺爺簡單講了一下他年輕時的境遇。他們那一代,經歷了中國最複雜的變化,不是被家人的負擔所困,就是被自己的工作所困,還有就是被錢所困。工作是單位安排的,不敢不接受。家庭負擔是天生的,不敢不承擔。錢不夠日常開銷,不敢不節約。

物質與精神的束縛,讓他們長期處於被壓抑的不自由之中,相比今天,這種自由是如此的可貴,相較而言,所謂孤獨帶來的困擾,就是小問題了。

“阿姨過世了幾年了?”

老者仰望著天,苦笑了一下。“她啊,一生不自由,好不容易熬出來了,沒那命享受呢。我退休第二年,她就生病去世了。這不,我今年68了,她也走了7年了。她年輕時,看上我,就是說我字寫得好咧。她為了我寫字,到處找舊報紙回來,就是給我畫字的。其實,那時候,我的字還沒今天寫得好咧。今天她要在,我寫給她看,她不曉得有多高興咧。”

人生的悲苦莫過於此。當你有機會有能力讓最愛的人開心時,她卻不在了。冬子與這位老師,沉默了半天。

“那你現在,是寫給她看的嗎?”

“不是,寫給我自己看的。她哪裡看得到呢?我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鬼神的。我看我自己的字,看看字寫得比過去好,生活過得比過去好,心就舒坦了。我是在跟自己比咧,要是跟別人比,那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當然,近在咫尺的碑林,那些著名的大師們的作品,就在眼前,任何一個寫字的人,走在它們面前,都會自慚形穢,無地自容的。

“那你莫不是,不愛進去看裡面的字了?”

“愛著咧,上午這地方,我們老年人不收費,我總要去看。看一次,喜歡一次,那才是享受啊。”

冬子覺得,看到比自己的愛好更高明的東西,不是嫉妒,而是享受,這已經算是精神上的超脫了。這位老師,頗有爹爹這樣人的風采了。

一般老年人,對新事物是看不慣的,是拒絕的。總喜歡在年輕人面前嘮叨,什麼一代不如一代。但是爹爹就不同,他對年輕人的生活方式是寬容的,對年輕人些不符合老一代習慣的東西,甚至有時是鼓勵的。冬子學習不太好,但爹爹從來沒有因此而責怪過他,不像其他老師,總是對成績好的同學偏心。

爹爹家也有孩子穿破洞牛仔褲的,也有孩子打電子遊戲的,爹爹對他們的責備也少。他總喜歡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這種超脫的境界,在他們這一代,很不普通。

人們對自己不適應的事情,或者不理解的事情,總是抱有懷疑甚至是敵對的情緒。那是自己還沒跟這個世界和解,那是站在自我中心的立場,思考世界。當你意識到,你只不過是世界中微小的一粒塵埃時,你就會坦然,達觀。

“那你覺得,如今,你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呢?”冬子問了一個哲學問題,這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齡。但是,哲學來自於靈魂的拷問,一般年輕人,身體的衝動掩蓋了靈魂的光芒,很少拷問這些問題的。

冬子經歷了父母的去世,對生命的意義就多了一分直接的感覺。假如父母存在的意義,就是養育了自己,那麼,屬於他們本人的價值,是什麼呢?

相對於這個老師來說,他快樂的意義,當年是妻子在世時的讚揚。而今天,估計就是孫子的出現,讓他看到,自己的基因的某部分,正在茁壯成長。但是,好像老者並不過分追求這方面的東西。他是個唯物主義者,這個詞本身就很哲學。

“生活,本質上是沒有意義的。”老者停下了手中的筆:“如果你以為你很了不起的話,死亡就會把一切擺平。不管你作何努力與掙扎,你最終要回歸大地。就像那碑林裡那些偉大的人物一樣,他們的古墓可以重現天日,但他們的**已經消滅,剩下些骨頭,也已經朽爛,提不起來了。”

這就是一種典型的文人人生觀,蘇東城在冬子的家鄉不遠處,寫了前後兩篇赤壁賦,冬子這個年齡的人,還無法理解這些偉人內心的滄桑。但他記得裡面的句子,不僅是老師當年要求背誦的,也是爹爹經常無意識中重複過的。

“而今安在哉?”

“檣櫓灰飛煙滅。”

前一句是冬子下意識地說出來的,後一句是這位退休老師順口接上的,兩此時居然相視一笑,結成了忘年交。

人與人的交往,其實沒那麼複雜,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就知道朋友做不做得下去。對於忘年交的雙方來說,年紀大的,肯定有一顆超脫的童心;年青的朋友,肯定有沉重的思考。在生與死的問題上,他們的直覺,好像達到了某種契合。

其實,這是人們發現自己神性的第一階段。我們通常說,人有三種混合的性質,動物性、社會性與神性。如果用西方心理學的解釋,可以說成本我自我和超我。僅僅因為身體的需要,把一切快樂的感覺建立在身體感觀刺激之上的,是動物性,它是人類生命存在的基礎。所謂求生的本能,也是這種本性的表現。沒有這個本能,所有動物都會走向種族滅亡。所以,我們不能貶低它。

所謂社會性,就是強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社會組成的功效,有一種互相咬合的密切度。我們平時探討的人生價值,我們所說的仁義道德,我們所信的資源交換,我們所想的利益調整,都與之人關。人類之所以成為自然界的最強者,因為他們組成了社會,形成了集體的力量,各自在分工交換中形成的關係,漸漸融入我們的血液,形成人的本性。

所謂神性,與靈魂有關。當原始人仰望蒼穹,凝視星光的某一個時刻,人類就產生了某種超越身邊環境的期待與思考,神性開始萌芽。對人類本質的另一個解讀是:人是唯一思考生命價值的動物。

忘年交的魅力在於,它根本沒有社會價值。就像面前的冬子與老師,他們之間完全沒有經濟上的互動與利益上的交換,也沒有老師與學生之間的知識上的教學關係,也沒有年齡上互相扶助的關係。完全沒有社會關係的心靈契合,有些宗教般的色彩,這就是神性的初級表達。

神性的美麗在於,它直通情感。我們喜歡一樣東西,大部分是要轉彎的,透過功用轉彎。比如,有人說,喜歡錢。當他拿到錢的那一刻度,腦袋裡想象出在歌廳裡奢侈的豪邁,或者將錢給家人時的自豪,這些場面,讓他間接地覺得,有錢真快樂。

或者,有人說,喜歡美女。腦袋裡想象的,只是與之成為朋友夫妻時那溫潤的擁抱或者身體上的歡娛,甚至,我們讚歎一個美女時,腦袋裡卻想象著她沒穿衣服時的樣子。

這些因為功用而喜歡的東西,就叫轉彎。而直接的喜歡,是突如其來的,根本沒道理,不經過中間環節。比如此刻,那老師的黃牙並不影響冬子對他的微笑,冬子的年輕,也並沒讓老者覺得他幼稚。兩人只是在某個觀點上達成了契合,相當於找到了知音。

也許,只有在靈魂上有過獨立意識的人,才會有這種功能吧。

冬子問到:“那你覺得,人類有什麼永恆的價值嗎?”

“我覺得並沒有,一切都將消失。”

“難道,就沒有值得努力的東西?”

“那倒是有,有些東西一直沒變,把這些沒變的東西變得更好,就算是有價值的努力了。”

“什麼東西呢?”

此時,護城河的另一邊,那胡琴響起來了,有一個唱秦腔的,正在開嗓,一聲吼一聲嘆,高低突兀,激烈而嘶啞。冬子與老師停止了談話,也沒有細看河對岸的人,好像是在聽那風聲,看那河邊的楊槐搖擺。

良久,對面終於全套樂器響起,秦腔正式開唱,那邊好像也圍坐了七八個人。

“那是唱的關羽吧?”冬子聽得出一些唱詞,一般唱詞中有關平擊倉之類的戲,大多與關羽有關。

“對啊,大家叫他武聖人。”

“有點不太理解,他打仗雖然厲害,但最終還是失敗了的。他們三結義雖然好,但最終還是沒完成大業。但是,我覺得,我們後輩好像最喜歡它,不光叫武聖,唱戲的拿他說事,也多,老百姓好像特別愛他。這是為什麼呢?”

老者失望捻了捻鬍鬚,好像他真有鬍鬚似的,其實他是現代人,下巴颳得青,根本沒鬍鬚。但人們一提到關羽,就會聯想到他的長鬍須。“這就是不變的東西啊,欣賞的老百姓,是智慧的,關羽表達了他們心中的價值與感情。感情的共鳴與表達,才是不變的東西,所以,他的戲,永遠不滅,只要中國人沒滅。”

這個話題就大了。冬子有些不太理解,但他知道,要讓中國人不喜歡關公,好像是不太可能。就是自己小時候看三國,也最喜歡他的。

“咱們秦腔美,就在於它是直接抒發感情的,沒有那麼多雕刻與拐彎。人的感情就是這樣,忽上忽下的,曲子就不那麼溫柔了。關公是個悲劇,就像我們的人生,終歸是要失敗的。但關公真性情,喜歡就堅持,不喜歡就拒絕,從來不假裝,這是一種快意人生,哪個不追求呢?我們喜歡孩子時代,也不過是兒童時代,在父母的保護下,在社會的原諒下,可以過一段快意人生的時光。但後來就不行了,我們只能靠聽戲,想象著並歌頌著關公的事蹟,體驗他那快意的人生,才覺得舒暢呢。”

是的,快意人生,是要講條件的。要不是他有過五關斬六將的本事,哪裡有割袍斷義的勇氣。要不是他有溫酒斬華雄的壯舉,那裡敢說出虎女不嫁犬子的話來。

我們想做英雄,只不過想擁有那種能力,可以快意人生。哪怕人生是短暫的,能夠保持著那種大悲大喜的快意,也是一種成功。就像是項羽,為了富貴還鄉,國家都可以不要。就像溫莎,不要江山要美人。

“不對吧,老師,純粹的快意,賭徒也有,淫賊也有,我們都有,如果任由它,不是要壞事?”

“你說的快意,不是美呢,只有在美的,大家都認為美的基礎上的快意,才有價值呢。”

話說回來,老師的邏輯也是有問題的。本來說的是快意,又轉到美上來。但是,冬子就願意跟這種沒什麼邏輯的人說話。在廣東與小袁的談論,太有邏輯了,所以不自由,沒快意。

“比如,你看到我的字覺得好看,比如我看到碑林上的字覺得好看,這種開心,是自然的,根本沒有道理。這就叫美。你說得出來,我的字,好看在哪裡嗎?”

“說不出來,因為我也不會書法,寫不來大字。只是覺得好看而已。”

“對著咧,這不假思索的好,就是美咧。”

“那要照你這樣說,一個人吃廚師炒的菜,說不出它的原料,看不出它的做法,只是覺得好吃,那也算美?”

“當然,大美!那是最美的東西了,民以食為天,好的菜,比書法還要鮮,比建築還要活。我們中國人造字,你發現沒有?新鮮的鮮字,是魚和羊吧?與吃有關。中國人的美字,也與羊有關。中國人本質上最有追求的美,就在食物味道之美啊,對不對?”

經他這一撥高,冬子突然覺得,廚師這個職業,好像高大上起來。他反問到:“古人不是說過,君子遠皰廚,怎麼跟這相反?”

“你那是儒家的小仁小義,而我們老百姓並不真喜歡它。我們喜歡關聖人。莊子也說過皰丁解牛的事,用一個與食物有關的比喻,來說明道。道才是最高境界,居然與一個屠夫有關,怎麼樣?就是儒家,也是講究食不厭精、燴不厭細,況且,孔子收學費,也收肉乾呢,對不對?直達感觀細胞,直接昇華到美的道,連通形而下與形而上的,恐怕沒有什麼,能夠超越食物之美了。”

冬子聽不懂這些內容,但是,他很欣賞那老者望著天,有一句沒一句的感嘆,覺得這個畫面很美。此時的城牆,雖然不遠處就是馬路,河對岸還有秦腔,甚至另外一邊,還有腰鼓秧歌甚至廣場舞的聲音,這些都不妨礙,這一老一少望天的神情,此時,天地是安靜的。

保留並創造美麗,直達情感的中心,沒有任何功利的交往,以及對食物的崇拜、對廚藝的推崇,這些似是而非的結論,與冬子此時的心情無關。

此時,冬子進入某種發愣的狀態,看著天上漸漸昏暗的雲彩,以及雲彩背後,那即將黑下來的天。

冬子此時只有一個想法:那天本來是藍的,怎麼就變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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