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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與淚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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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符號

那樣渾渾噩噩的日子又過了兩三天,只是之前的男人和女人未再來過了——至少在她醒著的時候沒有。

祭漸漸習慣了被一群面生的婢女們稱呼為“大小姐”,習慣了她們有時幾乎不加掩飾的憐憫目光。她終日窩在那張小小的床上,茶水點心自有人送來,飯食衣物自是不缺,每天早晨和睡前那個自稱蘭若的少女還會帶著人來為她梳洗和淨面。她彷彿不需要擔心任何事似的,就這麼被圈在這樣一塊小小的地方。

又過了幾日她漸漸覺出了些力氣,便嘗試著扶著床榻和房間裡的座椅小心翼翼地挪步。只是這身體似乎並不怎麼聽她使喚,頭幾日摔倒了好幾次。外間的小婢女們不知道是真的未曾覺察還是故意視而不見,她只能坐在地上緩出些力氣來後,再一點一點地挪回床上——這件事並未瞞得太久,第二日晚間蘭若來為她更衣的時候,一眼就瞧見了她遍佈青紫傷痕的膝蓋,當下發了老大一通脾氣,祭縮在被子裡,依稀聽見了“逐出華安庭”之類的字眼,然後外間的婢女們便全都換了人,蘭若也來探視地愈發頻繁,只是她每每望著祭拼盡全力適應行走的樣子,總是堆積了滿臉傾吐不出的苦澀。

待到祭能離了那些椅子茶几也能行走利索時,她與蘭若也能不輕不重地搭幾句話了。經過祭這幾天的探查,覺得自己這副身板也就是七八歲的身量,雖偏些瘦弱,但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個病秧子,更不要說不如一個三歲孩子似的走路利索。她很想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從之前侍女們的閒言碎語裡來看,大約就是“燒壞了腦子”。

但祭覺得應該不是這樣——或者說不止是這樣,她近乎直覺地認為自身情況的原因應該與疾病無關,但是再多的,她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去問。

這一日午後日頭甚好,蘭若搬了張大木椅擱在窗下,堆了厚厚的墊子,祭團在上面眯著眼睛曬太陽。目光越過朱漆的窗柵,落進極東遠處迷濛的薄霧中。她往西看去,無數覆了明黃琉璃瓦的朱牆樓閣挨挨擠擠,幾乎像是要承不下似的。朱牆分割出她數不清數目的大小院落,簷頭牆後可見多植櫻樹,且年份不小。風一過,整座城闕都好似被蒙在一層如煙如紗的淡粉色薄暮裡,滿地也鋪著積年的殘花碎屑,朦朧柔軟地分不清時光與夢境。

祭在潛意識中知道這些花會永遠地開下去——她並不記得原因,只是她覺得自己以前曾看過幾萬遍這般風景,以至於這脆弱的軀殼都代替記憶將它銘記。

蘭若搬了個矮凳坐在祭的大木椅邊,正梳理著分股的彩色繡線,她總要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上面的祭,似乎是害怕她會一頭從窗戶栽出去。祭已知道蘭若和那天見過的芷如俱是憐櫻閣裡的管事婢女,也是自己的母親憐,也就是族長夫人的心腹。待到祭拐彎抹角弄明白自己剛醒的那天來看望自己的人是自己的雙親後,也沒有太過訝然。她無事時便要回憶一下那兩張臉,但無論如何也生不出什麼親密感,就如他們之間橫亙著一道冰川一般。

祭大約知道自己在這一族中的地位是十分尊崇的,且不論自己的父親是族長,單看平日裡往來的眾多侍僕數量也能猜個大概。現下里從窗戶往外瞧著,這處被稱為“華安庭”的所在,也遠遠寬闊氣派過西邊一堆挨挨擠擠的院子。但現下有個問題,如果她真的地位尊崇、備受重視,那為何除了醒來當天的探視過後,再無人過問她的存在?

祭輕輕撐著下巴,眼看著一片嬌弱輕盈的櫻瓣被午後微風捲入了青白的天幕裡。

她低低嘆了口氣,眼睛仍舊望著窗外,用一種好似無意的口氣輕輕問了一句。

“今天母親會來看我麼?”

蘭若聽聞祭提起了雙親,便撂下了手裡的繡活。只看她懶懶地趴在窗上,就算是問出口了,似乎也沒帶什麼特別的期許。

蘭若的眼神微微一黯,低頭擺弄起手裡的針線筐來,一面低低地回應著祭。

“回大小姐的話……近月來族務事多,莫說夫人,便是族長想來也很難騰出什麼空餘。”她扳著指頭數著,“極東外萱城的重建,族裡犧牲族人的撫卹,連帶無依孤寡們的安置,無不需要族長與夫人上心。楠焱是個大家族,大小姐,”她輕輕地道,“且不說若是打理不好便會被其他的家族看了笑話,單就是把控住這個家族本身,數千載來也從不是什麼易事。”

祭輕輕地“哦”了一聲,不置評價。她多少理解蘭若口中的“其他家族”是指什麼。

這世間存在著超過任何單一國家與勢力存在著的魔法師叢集,十二世家。他們自七個千年前就按照各自所長被賦予冠名,安居於這世界的某地。據說這世上最為強大的魔法師——被稱為“至尊”——也只能誕生於這十二個家族裡。

而祭所屬的這一家族,楠焱,便是當中的世家之首,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這一家族不但承襲著組建世家體系的第二任至尊楠焱熾的血,更是僅有的三個自世家建立以來未被取代過的家族之一,餘下的兩個分別是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以及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楠焱承襲至尊血統,極少出世,但無論世間任何事起,各方勢力都會注意看楠焱家族的反應。楠焱,在數個千年來一直是驕傲且謹慎著的。

但被楠焱所維護著的東域的平靜在前不久前被打破了,按照祭的計算來看,那大概就是她醒來前一個月到半個月的事情。一場戰爭在楠焱的家門口打響,數千年來富饒安逸的東域在戰火的耕耘下幾乎化為白地。這場戰爭打的大約是異常艱難,甚至最後距離最近的第六心法世家拉比德家族和第十亡靈世家杜德絲家族都施以援手,才算是徹底宣告了戰爭的結束。

世家之間的幫助從不是平白無故的,楠焱咬住牙根的怒意,溫和有禮地道謝、收拾殘局。近月來大半個楠焱家族的長老們怕是都沒睡過什麼安穩覺,長老尚且如此,族長更沒有理由去躲懶或是別的磨嘰,楠焱祭表示十二萬分的理解。

見她不再吭氣,蘭若悄悄轉過頭去,按了按泛出溼意的眼角。她在心裡為這位不過七八歲的小主子抱不平,族裡同她一般年齡的孩子們,哪個不是承歡於父母膝下,憑什麼就要祭“深明大義”,為了這個家族退一步,再退一步。

在蘭若看來,若是祭能到她父母面前去撒個嬌,袒露些自己的無力,族長和夫人未必不能暫且拋下手裡的事情作陪一二,她不服氣地想著,他們可是虧欠著祭的呀。

可是蘭若也知道,楠焱祭從來都不是那種會撒嬌的女孩兒,失去記憶之前不曾有過,之後也不會。有些深諳的道理,軀殼會比記憶更加清晰地銘記。祭早已默認了自己的位置,族長及夫人便也理所應當地拿著她的理解來填平自己心頭的不安。

反正她總會理解,反正她不會抱怨。

她又不由得想起兩年前的事情,那個白髮的少年人在窗邊陪著祭讀書,祭的唇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雖然很淺,但任誰都看得出那笑意如一層淺淺的漣漪,輕輕蕩入心底。

若是他在這裡,他會允許她做出這樣危險的事情?

若是他知道了祭現下的樣子,他怎保持得住面上的平靜?

蘭若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吶吶,蘭若。”祭撐著窗臺有些吃力地站起來,小手點向華安庭的西北角,“那邊的……是在做什麼呀。”

蘭若匆忙地擦了擦眼睛,站起來擁住有些不穩當的祭,讓她坐在自己懷裡,這才隨著她的指點望向了西北方的園庭。越過一片蘆草叢生的水池,院子西北小小地安著一座不甚起眼的小樓館,此時樓館門口正有幾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婢女正往門口掛著白布燈籠,一群女孩戰戰兢兢地在下面扶著梯子。另有一些實在年歲尚小的,零散分佈在周遭,正往周圍的樹枝上繫著白布條。

蘭若輕輕蹙了蹙眉,低低向祭解釋道。

“馥若軒的萱姨娘,歿在前陣子的戰役裡了,想是這些丫頭還念著主子在時的好,稍微置辦下,也顯得有些禮矩。”

祭倒是知道馥若軒裡住著一個從不得寵的姨娘,她醒來的第二日芷如跟她講家裡事的時候不輕不重地提了那麼一嘴,但是祭卻是不知道她死了,早在自己睜眼之前。

“那……珞妹妹呢?”祭有點猶豫地問了一句,芷如說過她有個庶妹,算起來比她大約還要小了一歲,眼下生母去世,可想而知她之後的日子。

“按族長的意思,還是暫時養在馥若軒裡,待忙過這一陣再梳理自家事宜。”蘭若有些不情願地道,“萱姨娘家裡已經沒旁的親戚了,族長也好端端地在呢,大約……大約是要記到夫人名下,回頭也搬來憐櫻閣裡的。”

說罷,她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祭的神色,祭就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似的,也沒有出聲。

父母於她不過是個符號,那個妹妹也不例外,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什麼要緊。

蘭若還是憤憤,輕輕地嘟噥了一句。

“那萱姨娘不過是個二階……又是族長的內眷,如何就輪得到她上戰場了?她自己扯著臉求到夫人跟前夫人才應的,想來也是受夠了冷落早存了死志罷,還想再在族長前頭掙個臉。這下可好,她自己交待了不說,夫人還落了個裡外不是人,真的是——”

“蘭若,”祭靜靜地打斷,一旁絮絮不止的蘭若猛地一驚,當下便閉了嘴。

“這樣的話以後莫要說了,”祭看著一個小婢女幾次踮腳才勉強將布條栓上了樹梢,“珞妹妹是遲早要搬進憐櫻閣裡的,她聽見了會傷心的。”

蘭若心下恍然,那一瞬制止她的楠焱祭,彷彿像是從未經歷過那場戰役,也從未失去記憶般異常清明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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