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各種儀器的金屬面上反射出來，投到了坐在正中央被牢牢綁著的蟲族青年身上，他又回到了那種虛無的狀態，對什麼看起來都是興致缺缺。
“你叫什麼？”轉譯機器十分盡責地將卡羅林的話轉換成蟲語，對方抬頭看了發聲的機器一眼，但沒有回答的意思，也沒給轉譯器任何獲取資訊的機會。卡羅林張開嘴想進行下一個問題，柏匿司抬手打斷了他。
“不用問了，開始吧。”
“可是元帥，”卡羅林想起那隻老虎，“您的精神體”
“放心，我會控制好他。”柏匿司的手在背後交叉著，他瞳孔裡沒有任何溫度，看著蟲族青年就像看著太平間裡凍僵的死屍。
卡羅林得令，扳動了控制檯上一個藍色的開關。
坐在金屬椅子上的青年僵硬了一秒，接著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肩胛骨上收不回去的羽翼上的光像老舊了的燈明明滅滅，他的額頭流出汗水，皺著眉頭眼神有些渙散地盯著地板，破碎又美麗。
蟲族青年終於發出了聲音，儘管都是些破碎的囈語，轉譯機器還是戰戰兢兢地翻譯了出來，他說的是——“痛，好痛，為什麼”
卡羅林戰戰兢兢地地方著那隻精神體的出現，又聽自家那個面無表情的元帥說：“把蟲粉拿來。”
卡羅林臉上的表情險些掛不住，蟲粉是潼恩博士發明的一種對付蟲族的粉末，用到的主要原料是一種稀有的礦石以及高等蟲族的鮮血，因此產量極少，其威力能夠將蟲族外表堅硬的外殼溶解，對於他們來說殺傷力極大。
柏匿司的拳頭在身後攥緊，卡羅林能夠感覺到空氣中隱隱約約的精神力壓迫，那是元帥在抑制自己。
卡羅林想起保護在蟲族青年身前的那隻老虎的影子，想著還好沒有旁人看見，要不然柏匿司很有可能就會在元帥的位置上，重蹈開國元帥克里的覆轍了。
元帥的命令不可能不聽，卡羅林從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瓶黃色的粉末，看起來有些無害，他正要動手，柏匿司忽然打斷他：“我來。”
柏匿司接過後打開了瓶蓋，就要往蟲族青年身上倒去，忽然腦袋劇烈一痛，他一用力，將手裡特製的瓶子攥碎了，玻璃尖利的邊緣穿過手套扎向他的肉裡，就跟長在了裡邊一樣。
黃色的粉末順著他的手流到地上，蟲族青年喘著氣難受地看了他一眼，身體與精神的施壓又逼得他垂下頭去繼續忍受著。
卡羅林感受到空氣中磅礴的精神力，知道柏匿司精神躁動了，很可能就是壓著那隻精神體的原因。他頭痛欲裂，還是忍著勸說道：“元帥，將精神體放出來，或許”他的話被柏匿司凌厲的眼神凍了一下，但他還是執意說出，“或許能有新的進展。”
蟲族青年忍受著雙重摺磨，嘴裡發出了一個音節，轉眼又緊緊閉上嘴——多餘的呼喊不會帶來任何希望，他早就明白，對於這些，他算是輕車熟路。
只是那個破碎的音節依舊被還在努力工作運轉著的轉譯機翻譯了出來——“痛——”
柏匿司皺眉聽著那個字，又掃了一眼孱弱的蟲族青年，頓了一秒，放鬆了一直壓抑著的精神。
自己的精神體果然一秒幻化成形，跑了出來，直奔蟲族青年而去。
卡羅林嚇了一跳，要知道，精神體說是幻化，其實已經算是有質量的物體了，電是可以傷害到他的，而精神體又連線著柏匿司本人的精神領域，間接又直接地可以對他造成傷害。
前不久剛使用過的能力已經足夠損傷柏匿司的精神了，要是再來一下……卡羅林想起審判室的電壓，一時顧不上腦袋的疼痛，撲到控制檯前猛地掰下開關。
骨頭好像都被控制檯撞散了。
卡羅林幽幽地看了柏匿司一眼，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最終還是回頭默默抱緊自己——自己這個副將，真是為他操碎了心啊。
看也知道，柏匿司不介意自己的精神體被電。他似乎已經將兩者區分開來，即使是共生，共同享有的感覺，柏匿司也絲毫不在意，甚至還希望自己的精神體吃個教訓，自己完全可以忍耐得住。
卡羅林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白虎整個身體撲到了蟲族青年的身體上，動作卻很輕柔地安慰著蹭他。
還好此時夜半，那些士兵同受傷的另一個副將皆下去休息了，僅剩他與柏匿司留下審訊這個奇怪的蟲族青年。
要是讓其他什麼有異心的人看見，說不定‘通敵’這個罪名就要牢牢地扣在柏匿司頭上了。
卡羅林覺得白虎的作為奇怪，柏匿司又何嘗不是。
蟲族青年感受到那種讓他疼痛的力量停下，模糊視線中再度出現那隻白絨絨的友好生物，他費勁地動了動，只是身體被牢牢捆住動彈不得，他只好將自己的腦袋歪著，也蹭了蹭它。
他對外界情緒很敏感，即使不需要任何語言，也知道這隻生物在對自己好。
柏匿司控制住自己精神的蠢蠢欲動，手在背後攥了一下，他剛走近沒兩步，自己的精神體便俯下身子威脅著低吼著，似乎隨時準備跟他幹架。
“讓開，我問話。”柏匿司毫不在意，直接下指令。
白虎依舊不退開，甚至想撲上來，柏匿司一句話將他的身形定住。
“那就開電擊吧，他不一定受得了了，你覺得呢？”柏匿司單手抓著他的後脖頸，本想將他甩到一旁，觸及蟲族青年那無害的眼神，想了想，還是動作堪稱輕柔地放下，以免自己的作為讓他套不出來話。
卡羅林呆呆地看著，覺得世界觀果然還是崩塌了——哪有互相威脅對方的人類與自己的精神體啊，這不太奇怪了嗎？
但是發生在自家元帥的身上，似乎也可以解釋得過去了。
白虎落在地後，思慮一秒，變成了一隻兩掌大小的小老虎，蹦躂著跳到蟲族青年身上。
卡羅林看著那個與元帥形象毫不相符的形象，腦海中的白虎形象構造徹底崩塌，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的下巴都落到了地上。
柏匿司理都沒理，資料顯示，面前蟲族的恢復力很強，他等著蟲族青年身體上的顫抖停止，才走上前靠近他。
他將對方的臉抬起來，迫使這隻蟲族看向自己，蟲族的頭髮齊肩長，軟軟地拂過柏匿司的手。
“你叫什麼名字？”
蟲族青年看著他的臉，分析不出來他的情緒，柏匿司在下所有命令的時候，都不帶一絲情感，陌生而冰冷。
但他意識到懷裡的生物顯然是從對方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認知使他的眼神有了細微的變化，冰面破開了一道縫隙，一點點地流出水光，他說：“我沒有名字。”
卡羅林看著大螢幕上浮現的轉譯文字，有些意外，默默地退開了，給了柏匿司發揮的空間。
“他們為什麼把你看住？”柏匿司鬆開了手，毫不在意他上一個回答，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不知道。”
“身為高等蟲族，你有沒有什麼別的能力？”
蟲族青年終於有了別的反應，他似乎很疑惑：“高等蟲族，是什麼？”
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其他的基本資訊不知道也理所當然。柏匿司忽略了他的問題，繼續問：“你的腿斷了？”
蟲族青年感知了一會，才回答：“沒有。”
“那為什麼不能走路？”
“不知道。”
“你為什麼只有半邊羽翼？你的原型是什麼？”
“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
“說說你自己吧。”柏匿司將話語權交給他，不再只是一問一答。
“我自己？”蟲族青年呆了好一會，才慢慢道：“我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蒙娜偶爾會來看我。”
他只說了這麼短短兩句，接下來便不再言語。
“蟲母蒙娜？”卡羅林雙眼微睜，將資訊原封不動記錄下來。
柏匿司沉默一瞬，忽然想起他將對方從洞裡帶出來時，那聲古老而神秘的歌謠。
柏匿司問：“你在洞裡回答的話是什麼意思？”
蟲族青年回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柏匿司重複了一遍，蟲族青年還是回答的同樣，他這才反應過來這便是他的回答。這隻蟲族聽不懂他的話，有這樣的反應理所當然。
他頓了一秒，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麼我帶著你出來時，你說的又是什麼？”
蟲族青年回想起自己在他懷裡仰望著銀河的場景，他垂頭看著懷裡蹭來蹭去的生物，嘴角提了一點，但很快壓下。他慢吞吞地重複了一遍。
一模一樣的聲音，柏匿司看向轉譯機上一個一個浮現的文字。
——“星星，好美。”
柏匿司沉默下來，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段文字。很簡短，沒有其餘多餘的資訊，只是一個對於外界的感知與感嘆。
世界滿目蒼痍，他卻只說，星星很美。
柏匿司想。
“你沒有名字嗎？”
蟲族青年聽著似乎重複了一遍的問題，疑惑地看著他，但還是回答：“沒有。”
自己精神體的奇怪反應和他所說的蟲母偶爾去見他，都意味著面前這隻蟲族青年藏著很深的秘密，他必須揭開謎底。
對於面前的蟲族青年，柏匿司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感官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你想要一個名字嗎？”
“名字？”
“是的。”
蟲族青年思考了一會他話裡的含義，才回答：“想。”
“你身後只有半邊羽翼，按你的外在特徵給你取名，叫半翼。”柏匿司盯著他的反應，但蟲族青年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反抗的情緒，只是很平淡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半翼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疑問意見。
“可以。”
“你們也是蟲族嗎？為什麼語言上不一樣。”他轉頭看了一眼轉譯機的發聲器。
“不，我們是人類。”
“人類是什麼？”
“擁有智慧的生物。”
“蟲族和人類不一樣嗎？”
這個問題問得愚笨，考慮到他的智力如此低下，柏匿司還是回答：“是的，不一樣，外形與種類。”
半翼看著自己與對方相比來說最明顯的兩個特徵，黑髮與白髮，和身後的翅膀，若有所思。
“蟲族和人類都是自然的產物嗎？”他又問。
他居然知道‘自然’和‘產物’這個兩個概念，柏匿司看著他：“是的。”
“我明白了。”半翼點點頭，看著自己的處境，忽然輕輕地說，“人類與蟲族是對立的。”
“是的。”
“我現在算是人類的”半翼沒有憋出什麼來，他貧瘠的詞彙不足以讓他描述自己的位置，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公敵，俘虜。”柏匿司給出了兩個概念，並解釋了一下。
“如果剛才的做法代表這種意思的話，那我似乎對於蟲族來說也是。”半翼對於剛才的電擊沒有避而不談，反而平靜得如同一灘死水。
柏匿司想起剛見面時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問：“為什麼？“
“我不知道。”半翼搖頭，只是在回答一個十分正常的問題，沒有多半分激烈的情緒。
天將明，面前這隻蟲族身上顯然有問題，他本人卻一問三不知，當然不排除有撒謊的嫌疑，但此刻審訊最大的阻礙竟然是自己的精神體。
柏匿司沉默良久終於動作，他上前將半翼身上的繩索劃開——那隻蟲族已經垂下頭去跟自己的精神體面對面大眼瞪小眼，沒有了繩索的固定居然就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倒去。
瘸腿，對外界缺少認知，沒有任何殺傷力，除了形象特徵，其他與人類對於蟲族的刻板印象背道而馳，彷彿遊離在蟲族這個種族之外。
柏匿司下意識伸手將他撈起來，明明是宿敵，明明不久前還對他生出殺意，但身體上的接觸對於自己來講卻沒什麼不適——大概是自己的精神體給的錯覺。
柏匿司輕車熟路地抱起他，半翼的懷裡還待著一隻呆萌的小老虎，如今他終於有空閒的手去撫摸那柔順的皮毛，只是略微艱難，所以他只是試探地撫摸了一下，便不再動作了。
卡羅林觀完全程，陷入沉思——這種奇怪的蟲族，和精神體與人類之間奇怪的關係，真的是存在的嗎？
真的很打破他的認知。
但作為一名成熟的副將，卡羅林還是接上了自己的下巴。
他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繩索，又打掃了一遍地上的黃色的粉末，撿起那些早被柏匿司拔下來沾了血的特製玻璃，通通丟到了垃圾處理的箱子裡。
耳邊還回響著大概是柏匿司覺得自己似乎太苛刻員工的休息時間了，有些多餘地補充的那了一句——辛苦了。
將審判室的燈關上，確認沒留下其他東西，卡羅林才關閉了所有電源開關，鎖上門。
他心裡暗暗感嘆著——不辛苦，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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