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族的身體是沒有溫度的，這是柏匿司第一次接觸到這個概念，懷裡的半翼幾乎沒有重量，也沒有任何動作，除了偶爾轉頭看向他，大多的時間都是垂著頭看向懷裡的自己的精神體，整體感覺就像是抱著一塊沒有生命特徵的大型軟體塑膠。
將他抱上懸浮車，柏匿司下了行程指令，目的地是一間改裝于格鬥場的住所，是他除了銀河與家裡之外呆得最久的一個地方。
柏匿司抱著半翼推開門，入眼便是一個巨大的方形臺子，四角的柱上纏著彈性帶子分別連到另一端上，將臺上的空間限制住圍起來，天花板有一道光打在正中央，顯得肅穆冰涼。
不同於原始的格鬥臺裝置，如今已經開發出可用精神力進入的格鬥空間，人類可以透過特殊裝置連線精神進入，而這種裝置一般來講只有軍人使用。
這裡也不是沒有精神連線裝置，擺在玻璃櫃裡的泛著銀白色冷金屬光澤的器械就是，它如同一根被強硬掰彎了的棍子，這玩意十分小巧，像一個特殊造型的眼鏡，卡在鼻樑與耳朵上就能使用。
不過這東西已然落灰了。
只因柏匿司依舊喜歡肉搏的感覺，這可以很好鍛鍊他身體的反應能力，形成一種肌肉記憶，副將卡羅林與布倫達是他最稱心的陪練，但要論抗打度來說還是卡羅林更強一些。
柏匿司熟門熟路地推開旁邊的一個偏門，同外面一樣，沒有多餘的擺設，一張辦公桌和一個玻璃櫃外加一張床，空間足夠大，所以器具也就大些。
桌上整整齊齊地堆疊著許多檔案，玻璃櫃裡堆著形狀各異的東西，柏匿司抱著他停了下來，半翼身體機能已逐漸恢復，但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默默地一下一下順著手中生物的毛髮，有些不安。
距離天明還有三個小時，時間到了之後，柏匿司需要去宮殿裡向陶嚴戰彙報這場偵察，而戰利品是自己懷中的蟲族。
“這是你呆的地方嗎？”安靜的空氣被音調輕劃開一道裂縫，半翼從他懷裡抬頭看他。
蟲族語言一時令他聽不懂，好在柏匿司早就打開了同步轉譯器，機械的聲音盡職盡責地轉述他的回答：“是的。”
沒有各種殘酷折磨的手段，有的只是空曠和冰涼，半翼卻很喜歡。
“作為俘虜的我，”他對這個詞還不太熟練，有些卡頓地帶著一些小心翼翼問，“也是呆在這裡嗎？”
“是的。”機器再次轉述柏匿司的話。
“謝謝。”半翼帶著真誠的說道，柏匿司注意他身後的羽翼亮了一些。
半翼身上的衣服還帶著泥土與絲絲草屑，不過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奇怪的氣味，像和那片森林渾然一體，撥出的氣息都是雨水溼潤過後草木的味道。
只是帶上宮殿的生物，至少要保持乾淨。柏匿司想了想，帶著他來到浴室，將他放在了浴缸裡：“你洗過澡嗎？”
“洗澡？那是什麼？”半翼乖乖地坐著，懷裡的生物只是靜靜地抱著他的手。
柏匿司試圖用蟲族的概念解釋，但是無法換位思考，只好說：“用水沖洗身體。”
半翼回想了自己的過去，勉強從中找到可以對上的記憶——自蒙娜極少來看他之後，那些蟲族會用巨大的樹葉乘著水，強行將他從睡夢中潑醒的回憶閃現，他皺著眉，如實回答：“或許有過。”
他解釋了一遍流程，雖然講述的過程有些不適，卻還是用著純粹無雜質的眼神問著他——是這樣嗎？
被關起來惡劣對待，什麼都不懂的高等蟲族，柏匿司越聽眉頭越緊，精神體也不安地扒拉著半翼的手，用腦袋輕蹭他，柏匿司壓制住自己莫名的情緒解釋：“不是。”
“那是什麼？”半翼不太理解他的意思，但也感覺到對方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他有些不安地低下頭。
柏匿司眉頭都要打結了，覺得解釋下去沒有必要，於是上前替他打開了水流。
蟲族的衣服似乎是他們的外殼所幻化，柏匿司剛提了一句，就發現他身上的那一套鬆垮的袍子瞬間變成和自己一樣的軍裝。
只是那些汙漬依然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是洗掉這些泥土。”柏匿司解釋，接著又見他變了回去。
不脫衣服洗澡對人類來說有些奇怪，但是對於蟲族來說也就不是多麼不可接受了。
柏匿司看著他不受重力控制的衣服在水中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形狀，逐漸接受了這個設定。
“你要把我煮了嗎？”溫熱的水逐漸盈滿浴缸，半翼看著水漸漸滿過腳踝，疑惑地撥弄了一下水面，小老虎已經竄到了他的頭上，變得更小隻了一些。
“不喜歡這樣的溫度？”
看到半翼誠實點頭，柏匿司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將水調到了冷的範圍。
脫下右手的白手套，他掌心的傷口早已自愈，柏匿司拿過一條毛巾，沾著水將半翼腹部最明顯的那塊痕跡擦除，然後將毛巾遞過去：“就像這樣。”
半翼從來沒收過如此溫柔的對待，有些吃驚，他謹慎地接過了那條毛巾，按部就班地復刻起柏匿司的操作來。
直到水已及胸口，他身上的汙漬都已經乾淨後，半翼等待指示一樣望著柏匿司：“之後呢？”
柏匿司一直看著他動作，也看清了半翼認真的表情，他抿了抿嘴唇，控制著語氣問道：“你知道洗頭嗎？”
頭他是知道的，半翼本想按照剛才的方法，要把毛巾蓋在頭上，柏匿司忽然將他的手抓住。
半翼下意識躲了一下，沒成功：“怎麼了”
下一秒看到小老虎從自己頭上跳了下來，輕巧地落在浴缸邊緣，又露出瞭然的神情。
“沒什麼時間了，我來吧。”
柏匿司終於脫下左手的手套，在半翼身後暴力且迅速地將洗髮液在掌心揉搓開來，掃了一眼那隻蠢蠢欲動的白虎，動作堪稱溫柔地撫上半翼的那頭銀白色髮絲。
老虎低低地嘶吼兩聲，半翼僵住了，一動不動。
感受著頭上的動作，半翼抓住了自己的長袍，忽然問：“人類的俘虜都是這樣的嗎？”
“不是。”
柏匿司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起伏，半翼背對著他，也無法感知他的情緒。頭上的動作令他很舒服，半翼閉上自己的眼睛：“可以問一下，您的名字嗎？”
“柏匿司。”
“柏匿司，”這個名字在半翼的舌尖上過了一遍，他像是記住了，“謝謝你。”
“不客氣。”
總算將那隻什麼都不懂的高等蟲族安置下來，柏匿司將雙手背在身後，看著自己的精神體乖乖地像個抱枕團在他懷中，若有所思。
精神體幻化出來那一年，他不過蘿蔔丁大小，偷偷避過那些檢查跑上飛船，與當時的克里元帥和除自己父親外的另一個副將跑到蟲星，意外遇險。
怎麼被救回來的他不記得了，只是知道好像有個人抱著他跑了很久。
醒過來時自己已經躺在了帝國醫院的病床上，左手尾指上多了個樸素的銀色指環，再過兩天，他的精神體就忽然出現了，出現得莫名其妙。
柏匿司看著尾指上留下來的痕跡，不自覺地摸了摸脖頸。
那個戒指隨著年齡增長，對於他來說已經太小了，強硬地戴了幾年之後，怕撐壞了，於是柏匿司將他做成了項鍊。
尾指上也留下了一個清晰的環痕。
到底怎麼回事，這個蟲族，和當時救自己的人，有什麼聯絡嗎？
可他分明是個瘸子。
站在窗前的他沒有注意到，躺在床上的蟲族從頭到尾都半睜著雙眼，在他的身後時不時觀察他。
漫長的時光裡，他都在那個暗不見天日的黑洞裡，任由鐵鏈鎖住自己，過去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了，只有蟲母的臉龐牢牢刻在他的記憶裡。
那是他的母親，是他黑暗裡受盡苦楚仍然想要見到的光。
即使每一次的見面他都要經受精神的摧殘與□□的痛苦。
長期以來的遭遇早就讓他學會了謹慎，對於面前這個奇怪的人類，半翼心裡一直保持著警惕。
他沒有說謊，雙腿確實是已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語言能力和資訊來源都是透過陌生的看守著自己的蟲族一點一點灌輸的，包括對人類的態度。
人類是危險的。
他的確不懂得人類的語言，只是在那個滿是同族屍體的地方，在那個小空間裡的一切，包括那點撒在了他腳上令他灼痛的粉末都證實了這個觀點。
在這個人類的口中，高等蟲族似乎十分厲害，並不像他這樣，只是……如何才能改變現狀呢？
他感受著懷裡毛茸茸的精神體，雖然不知道這個生物為什麼會靠近他並且對自己釋放善意，但這個機會要把握住。
人類對於軟弱無害的東西都會放鬆警惕。
所以——
先保證自己的生存，搞清楚人類的世界，再想辦法逃跑。
半翼打定主意，緩緩閉上眼睛。
柏匿司停止了自己漫無邊際的思考，只是他的精神依舊清醒，不需要睡眠。
於是他調開終端，選中了一個頭像，傳送了一條資訊——“潼恩博士，我手上有一隻奇怪的蟲族，需要您的幫助。”
天將黎明，那邊好像是起得早，很快的回覆了一聲——“好的。”
“向陛下覆命完成，我會親自送過去。”
那邊還是一樣的回覆，讓人懷疑是不是自動的。
柏匿司沒去管，關掉了終端，回身從衣櫃中拿出另一套作戰服，走進了浴室。
小老虎輕輕地動了動，用自己的腦袋蹭著半翼的側臉。
————
帝國王宮裡，侍從早就起來幹著各自的工作了。有人類的地方，就有閒聊的話。他們身處a16星最中央的地方，即使不動，訊息也會傳到他們耳朵裡。
“前些天你不是說元帥要去蟲星嗎？”一個打扮規整的矮個子侍女一邊修剪著公主養的花草，一面與另一個侍女閒聊，“聽說他帶回來一個蟲族。”
“是這樣，”那個侍女是負責其他雜七雜八的事務，個子很高，手中動作不停地表達了驚奇，“我也是聽說的。”
“那你這個訊息可真準！”矮個子侍女誇獎道。
高個子侍女手頓了一下，還想說什麼，遠處總管的身影逐漸靠近，她轉身小聲地提醒：“好了好了，趕快吧，等會還得幹別的事情呢。”
兩人分開工作，總管看了一眼又到別處巡查去了。
科技發展迅速，皇室卻還依舊保持著過去的傳統，寓意著傳承歷史，甚至連計時都用的還是數億年前的古樸大鐘，只不過是外表而已。
總管走過去按下一個按鈕，那口科技古鐘便‘噹噹’響起來。
時間到了。
半翼從睡夢中被叫醒，時間不過眨眼，他坐起身來，疑惑地看向柏匿司。
對方一臉冷淡：“作為俘虜，你需要與我同去。”
半翼的視線不受控制地移到自己的雙腳上，沒一秒，他的身體便騰空，自己又被柏匿司抱了起來。
柏匿司推開門，外界的光亮有些刺到了半翼的眼睛，不同於洞裡永恆的陰暗潮溼，空氣帶著溫和的味道。
原來白天是這個樣子。
半翼努力地睜開眼看著，長時間的黑暗還來不及褪去，他不太適應明亮的光芒。他安靜地看著視線所及裡的一切，強烈的不真實感吞沒了他，半翼有些不安，沒有說話，任由柏匿司帶著他再次坐上那隻懸浮車。
半翼藏在袖口裡的手指微動，那隻唯一給他帶來安慰的毛茸茸的生物消失了。
窗外景色後退，半翼看了很久，眼睛都酸澀時，他終於轉頭望著柏匿司。
“怎麼了？”柏匿司將視線從終端上顯示的資料移開。
“他呢？”半翼他大概比劃了一下，柏匿司立刻明白過來是他的精神體，還沒說話，白虎已經自己鑽了出來。
狹小的後座空間當然容不下那麼大一隻白虎，所以他很識相地變成了巴掌大小，期期艾艾地蹭著半翼，半翼同樣抬手回應著它。
這隻蟲族肉眼可見的開心了，柏匿司心想。
“他是什麼？”不是蟲族，也不是人類，半翼疑惑地與柏匿司對視，那雙眼睛同樣的清澈見底。
“這是我的精神體，是一種動物，叫白虎。”明明對自己來說，與一隻蟲族解釋這些東西並沒有什麼好處，可他還是解釋了一通精神體包括形成的條件。
半翼似懂非懂地點頭，摸了摸手下的毛，似乎只聽懂了名字：“白虎。”
半翼仔細品味他口中的精神的概念，這麼說，這隻動物是與面前的人類共生的，他垂下了睫毛，心裡千迴百轉。
白虎莫名的保護，是目前自己的最有利的生存條件，下一步，要儘快地學會人類的語言。
瞭解他們。
半翼的臉上沒有其他的表情，就這麼淡淡的，柏匿司盯著他看了一會，也就繼續回去翻看資料。
“等會需要將你裝在籠子裡，”柏匿司直直地說，也沒看他，像在給他發通告，“你不必緊張。”
“籠子？”半翼重複了一聲。
“是的，由於你是蟲族。”
半翼沉默了一會，不太瞭解，只是點頭：“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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