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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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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從大興回來後,海瑞突然病倒,竟至人事不省,在海母近五十年的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一婆一媳家無三尺應門之童,可憐兩個婦人一老一孕半拖半抬將海瑞就近搬到了海母的床上,替他蓋上了海母平時蓋的那床薄被。海妻情急之下求告對面那戶近鄰,那近鄰知這海老爺是位清官,當即受託派人去告知了王用汲。王用汲聞訊帶著一個長隨先去了裕王府,叫出了李時珍,趕到海宅,已經戌牌時分。

海瑞躺在床上依然未醒,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李時珍默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三指搭上他的手腕。

海妻這時也顧不得避嫌,站在一旁不停地淌淚,海母就坐在兒子的床邊,一手捏著兒子的手,一手不停地抹淚。

王用汲也是滿臉憂急,緊盯著李時珍給海瑞診脈。

李時珍鬆開了手:“準備幾樣東西。”

“什麼東西?”王用汲搶著問道。

海母、海妻都收了淚緊望著李時珍。

李時珍:“把家裡的棉被都搬來給他蓋上,再搬個火盆來,生一盆大火。”

“我去拿被!”海妻連忙走去。

王用汲立刻對站在門外的長隨:“去廚房,搬火盆搬柴!”

那長隨應著立刻朝客廳正門奔了出去。

“他今年都五十了,從來就沒有這樣。”海母說著又淌淚望向李時珍,“怎麼會突然病成這個樣子?”

李時珍:“太夫人不要擔心。剛峰兄原是個極陽之體,本身極能抗受風寒。可驟然到了極寒之地,由於幾日幾夜不食不睡,極陽盡而極陰生,風寒侵入了肌骨,因此這樣。”

海母立刻變了臉色:“要緊嗎?”

李時珍急忙接道:“有我在,不打緊。先發出一身大汗,再準備一碗熱粥,喝下去我再慢慢給他調理。”

“廚房現就有粥,我去熱。”海母立刻站了起來。

王用汲一把扶住她:“太夫人,我去吧。”

海母:“粥是我熱的,我知道在哪裡。拜託你幫我陪著李太醫。”

“那太夫人走好了。”王用汲只好鬆開手讓海母走了出去。

說話間海妻已經搬來了一床被子,王用汲連忙接過,蓋在海瑞身上。

“不夠。”李時珍說道,“有多少被褥都請拿來。”

海妻低頭站在那裡,眼裡又淌下了淚:“家裡也就這床被了……”

李時珍和王用汲碰了一下目光,二人心裡都是一酸。

王用汲當即將擱在椅子上自己那件披風和李時珍那件披風都抄了起來蓋在海瑞的被上。

那長隨正搬著生燃了的一盆火進來了。

“把火生大些!”王用汲一邊對那長隨說道,一邊又去解身上的棉袍。

那長隨趕緊趴下身子吹火,那火熊熊燃了起來。

王用汲已將身上的棉袍又蓋在海瑞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內布長衫和一件厚布夾衫。

“再搬些柴來,再燒大些。”李時珍大聲說道。

那長隨又奔了出去。

李時珍這時也解下了身上的棉袍,蓋在王用汲那件棉袍上。

海妻眼淚刷刷地直淌,也去解身上的腰帶。

“萬萬不可!”王用汲連忙阻住了海妻,“嫂夫人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再感了風寒。也去廚房幫太夫人吧,這裡有我。”

海妻依然要解掉身上的粗布棉衫。

“夠了。”李時珍也出面阻止了,“嫂夫人要再病了,傷了胎兒,我也沒有辦法救你們了。聽王大人的,去廚房幫太夫人吧。”

海妻這才淌著淚,低頭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長隨又進來了,懷裡卻只抱著幾根劈柴。

王用汲:“柴也沒了?”

那長隨點了下頭:“還剩了幾根太夫人要熱粥。”

王用汲望向了李時珍,李時珍也望向了王用汲。

憂眼相對,四目黯然。

“剛峰清寒如此,我這個朋友沒有盡到心哪!”王用汲自責了一句,轉對那長隨,“趕車回去,油鹽柴米還有被子多搬些來!”

“是。”那長隨立刻又奔了出去。

李時珍帶著感動,帶著賞識望向王用汲。

“不會有大礙吧?”王用汲卻避開了他這種目光,望向依然昏厥未醒的海瑞,低聲問道。

李時珍:“難說。身病好醫,心病難愈。剛才跟太夫人我只說了一半的病因,剛峰這個病更多是因心病而起。”

王用汲:“此話怎講?”

李時珍:“他醒來後,你問他就是。”

又過了約兩刻時辰,海瑞依然未醒,但額上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海母坐在火盆邊,雙手捧著那碗粥伸在火邊,海妻站在婆母身後雙手扶著她的兩腋,王用汲站在腳邊的床頭,三人看見躺在床上的海瑞額上見汗,不禁都眼睛亮了。

王用汲從袖中掏出了一塊手帕便要去給他揩汗。

“莫動他。”李時珍說道。一邊將手伸到被裡,又拿住了海瑞的脈,稍頃,睜開了眼,從醫囊裡拿出一卷艾灸,走到火盆邊點燃了艾灸,回到床邊,抽下海瑞髮髻上的髮簪,撥開他腦頂上的頭髮,看準了天靈穴,一灸灸了下去,接著收回了艾灸。

海母倒吸了一口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海瑞的臉。

海瑞的嘴慢慢張開了,像是從腹內極深處吐出了一口長氣,那口長氣還帶著深深的一嘆!接著,他的兩眼慢慢睜開了,漸漸看清了站在身邊的李時珍:“李先生。”

大病醒來,他說話卻中氣依然不減。

“不要這麼大聲。”李時珍微笑了一下,轉對王用汲說道:“替他把汗揩了。”

海瑞這才又看見了王用汲:“潤蓮兄也來了。”

海妻已經扶著海母急忙走到了床邊。

“母親!”海瑞看見了母親,掙扎著便要坐起,抬起了頭,身子卻怎麼也起不來了。

“躺著莫動!”海母急忙說道。

海瑞只好把頭又貼回枕上,見母親臉有淚痕,滿眼關切,便強從嘴角露出笑容:“兒子沒事……阿母千萬不要擔心。”

海母雙手捧著那碗粥望向李時珍:“李太醫,可以給他喝了嗎?”

李時珍讓開了坐的那把凳子,又移到了床的中間:“太夫人請坐在這裡,慢慢喂他。”

海母在凳子上坐下了,舀起一勺粥,向海瑞嘴邊送去。

海瑞張嘴接了那勺粥,嚥了下去,接著望向王用汲:“潤蓮兄,幫我一把。”

王用汲連忙走到床頭:“幫你什麼?”

海瑞:“煩請扶我坐起。”

海母:“不許坐起。”說著又將第二勺粥送到他嘴邊。

海瑞不再接那勺粥,強笑道:“兒子都五十的人了,母親,讓兒子坐起自己喝吧。”

李時珍接言了:“太夫人,讓他坐起自己喝。”

海母這才不阻止了,讓王用汲把海瑞抱扶著坐了起來。

海瑞雙手接過母親手裡的粥碗,捧碗時手還有些顫抖,王用汲連忙用一隻手幫他托住了碗底。

海瑞將碗送到嘴邊,張開嘴竟一口氣將那碗粥喝了下去。

幾雙目光都緊望著他。

海瑞又伸過了一隻手,海母連忙將手中的勺遞給他,海瑞用勺將殘留在碗底的粥刮到碗邊,一口又吃了。接著將那隻乾乾淨淨的空碗向母親一遞:“阿母,兒子已經好了。”

海母眼中盈著淚接過了碗:“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海瑞緊接著對王用汲說道:“潤蓮兄扶我下床吧。”

“躺下!”李時珍在一邊喝道。

海母緊接著:“快躺下!”

李時珍這時望向又已淚流滿面的海妻,溫言對她說道:“嫂夫人,你過去,替他把被子捂緊點。”

海妻這才輪到自己能照顧一下丈夫了,連忙揩了揩眼淚,走了過去,替丈夫把被子細心地周邊捂緊。

趁妻子的身子擋住了母親,這時海瑞目光深深地向她望了一眼,頭也微微點了一下。

妻子飛快地對望了一眼丈夫,眼眶中又盈出淚來。

“看好了車,東西一樣一樣搬!”這時院外門邊隱約傳來了聲音,接著是好些人打招呼搬東西的聲音,顯然是王用汲那個長隨領著人把東西搬來了。

“老爺,東西都搬來了!”果然,北房正屋門口傳來了長隨的稟報聲。

“快搬進來!”王用汲大聲說道。

海母與海妻不知就裡,向屋門外望去。

王用汲原來的那個長隨又帶來了一個長隨,一人捧著兩床厚厚的棉被,一人提著一大捆劈柴走了進來。

“先把火添上!”王用汲大聲吩咐。

提柴的那個長隨放下了劈柴,連忙往火盆裡添柴。

原來那個長隨捧著兩床厚被站到了床邊。

王用汲從海瑞的被子上先提起李時珍那件棉袍對那長隨吩咐道:“替李先生把衣服穿上。”

捧被的那個長隨,將兩床被放在床腳,剛要接那件衣服。

“不用,我自己來。”李時珍接過了衣服,自己穿了起來。

王用汲只好又拿起了自己那件衣服一邊穿著一邊說道:“把斗篷拿開,把被子蓋上。”

那長隨立刻拿開了李時珍和王用汲的斗篷搭在床邊,抖開一床厚厚的棉被蓋到了海瑞身上。

海瑞躺在床上默默地看著他們在忙著做這些事,這才知道自己昏睡後兩個好友竟將自己的衣服都脫了蓋在自己身上,一直裝著笑臉的他眼睛再也止不住溼潤了。平生讀書,自以為精求甚解,這才知道什麼叫做“解衣衣之,吐食食之!”

海母本是平生就不受人恩惠,這時被媳婦扶著又坐到了火盆邊,也已經只是感動,一言不發。

海妻平時就從不多說一句話,從不多走一步路,今日此情此景,見丈夫和婆母都一言不發,再忍不住嚥著淚向丈夫的這兩個好友深深一福:“李先生、王大人待我一家如此厚恩,我們怎麼報答……”

“嫂夫人切莫說這樣見外的話。”王用汲答了一句,轉對那兩個長隨說道,“把這床被搬到海夫人房間去,其他東西都搬去廚房。”

跟他的那個長隨抱起了剩下的一床被遞給另一個長隨,那長隨抱著被子走了出去,這個長隨依然站在屋裡望著王用汲。

王用汲立刻知道他有事要說:“還有什麼事?”

那長隨:“回老爺,都察院來人了,通知老爺立刻去部院。”

王用汲:“知道什麼事嗎?”

那長隨:“好像是說,除了出京當差的,凡是在京的官員都要連夜給皇上上賀表。”

王用汲黯然搖了搖頭,不禁望向海瑞,又望向李時珍。

海瑞只回望著他,沒有任何表示。

“你去吧。這裡有我。”李時珍卻叫他走。

王用汲輕嘆了一聲,又望了一眼海瑞:“戶部大概還不知道你回了。”說著轉對海母雙手一拱:“太夫人,晚侄只好失陪了。”

海母立刻站起了:“公事要緊,已經讓你受累了。”

王用汲又向海母拱手一揖,接著向李時珍一揖:“李先生受累了。”說著這才向門外走去,那長隨緊跟著他走去,王用汲卻邊走邊對那長隨說道:“你們兩個不用跟著我了,今天都留在這裡陪著李先生照看海老爺。”

海母和海妻都隨著送了出去。

李時珍的話在海家已是言聽必從,這天晚上,海母去了媳婦房間歇息,兩個隨從也被安排去了北面西屋,生著火在那裡打盹聽候差遣。

一盆火,一把椅子,一件斗篷大氅蓋在身上,李時珍面對海瑞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拿著那把鐵鉗低著頭不停地撥弄著火盆裡的火,顯然心情十分複雜又十分沉重。

海瑞依然被子蓋著,人卻已經半坐著靠在床頭,緊緊地望著李時珍。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李時珍終於說話了,“你既決心上疏,捨身成仁,我擋不住你,誰也擋不住你。”

“那先生是贊成我上疏了!”海瑞緊接著問道。

“我可沒說贊成。”李時珍將火鉗一擱,抬頭望向海瑞,“上奏疏如同開醫方。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你這道奏疏是想醫病,想醫人,還是想醫國?”

這是已經對上話了,海瑞兩眼閃出了光:“國因人病!醫病便是醫人,醫人才能醫國。”

“有些對症了。”李時珍眼中露出了讚許,“病根是什麼?”

海瑞:“視國為家,一人獨治,予取予奪,置百官如虛設,置天下蒼生於不顧。這就是病根!”

李時珍不禁在膝上拍了一掌:“說得好!說下去。”

海瑞:“一部華夏之史,夏朝和商朝便是隻有君王沒有百姓的天下。當時《尚書》有云:‘時日曷喪?吾與汝俱亡!’可見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與夏桀同歸於盡的心。商革夏命,前數百年還顧及天下蒼生,到了紂王,簡直視百姓如草芥,頃刻而亡。天生孔子,教仁者愛人。繼生孟子,道出了‘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萬古不變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漢文帝真正明白了這個道理,恭行儉約,君臣共治,以民為本,我華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稱文景之治。唐太宗效之,與賢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貞觀之治。之後,多少次改朝換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獨治,棄用賢臣,不顧民生,便衰世而亡。到了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貧寒馬上得天下,猶知百姓之苦,懲貪治惡,輕徭薄賦,有德惠於天下。但也就是從太祖高皇帝種下了惡果,當時居然將孟子牌位搬出孔廟,便是不認同‘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治國至理。厲行一君獨治,置內閣視同僕人,設百官視同仇寇,說打就打,要殺便殺。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將大明兩京一十三省視同朱姓一家之私產。傳至今日已歷一十一帝,尤以當今皇上為甚!二十餘年不上朝,名為玄修,暗操獨治。外用嚴黨,內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財。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員,有良知的拼了命去爭,都丟了命。無良知的官員乾脆逢君之惡,順諛皇上。皇室大貪,他們小貪,上下一心刮盡天下民財,可憐我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於苛政,有多少死於飢寒!”

說到這裡海瑞的喉頭哽住了。

李時珍望著他也已然義憤之色激動於表。

海瑞嚥了一口淚水:“這次去大興,天子腳下,新年之時,飢寒而死的百姓倒滿了大雪之中!地方官視若無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聞不問,內閣和戶部不得已撥去了一些軍糧也是虛應故事,還一再囑咐,千萬不能讓皇上知道,以免敗了皇上喬遷的喜興!皇城之下尤然如此,普天之下還不知有多少塗炭之生靈!在大興這幾天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救一人算一人,當著那些沒有心肝的人,哭都沒得地方去哭。先生一生治病救人,我們這些吃朝廷俸祿的人卻只能看著百姓在眼前一個個死去……”說到這裡,一向硬如鐵石的海瑞已經淚流滿面,吞嚥起來。

李時珍也是個硬如鐵石的人,這時也已經熱淚盈眶。

兩人相對傷感了一陣,各人又都揩去了眼淚。

李時珍:“上疏吧!就算不能為天下蒼生普降甘霖,也要在我大明朝萬馬齊喑的朝野響他一記驚雷!”

海瑞兩眼閃出光來:“如何上疏,我正要聽先生的見解!”

李時珍:“見解你自己已經有了。剛峰兄,真要上這道疏,就要直指病根!如果像以往那些大臣,雖然上疏,卻心存顧忌,只論事不論人,只罵臣不罵君,就不如不上。要痛斥便痛斥一人獨治,要諫言就諫言君臣共治!千古文章,縱然不能讓當今皇上幡然悔悟,也能讓另一人幡然心驚,我大明朝如再以天下奉一人,便亡國有日,天下必反!剛峰兄,能做到這一點你便有大功德於天下。知道我說的是誰嗎?”

海瑞:“裕王!”

李時珍:“正是。因此你必要顧及兩點:一是太夫人、嫂夫人。建文帝時,方孝孺為博一個忠名,牽連十族,八百餘親人、友人無辜而死,竊所不取。幹這件事不能危及高堂老母和懷有身孕的妻子。不是我不想盡力,你知道我平生大願便是要重修《本草綱目》,行程萬里漂泊無定。因此我能做的也只是將太夫人和嫂夫人及早帶離京城,今後能照看她們的只有拜託王用汲了。因此你上疏前一定要想個辦法讓他脫掉干係,不要把他牽連進來。”

海瑞重重地點了下頭:“還有哪一點必須顧及?”

李時珍:“便是裕王。我和裕王相交多年,深知他是個本性仁厚、敬賢愛民之人,大明朝若想一改前非,君臣共治,只有裕王能夠做得到。這道疏一上,皇上必然猜忌你是受人指使。你當初就是裕王舉薦的人,倘若皇上猜忌到裕王便壞了根本大事!因此你在上這道奏疏前不能再跟任何人往來,在奏疏中更不能牽及裕王,也不能牽及任何人,要讓皇上真正知道你是無黨無私!”

海瑞肅然起敬,坐直了身子雙手一拱:“謹受教!”

群臣不上賀表,皇上不願搬遷,君臣的關係雖不言已如仇讎,也已經近似水火。裕王得到這個訊息端的憂心如焚,半夜裡帶著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張居正幾人來到了給年前捱了毒打那些官員醫治的御醫堂。

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員們怎麼也想不到裕王爺這時會親身出現在這裡,能夠轉動的人都掙扎著坐了起來,折斷了腿腳的人不能坐起,也將頭抬了起來,多數人顯得神情十分激動,也有些人臉上依然木然。

“快躺下,都請躺下!”裕王眼睛溼了,沒等這些人開口,站在大堂的中間環向大家按著手,望向一雙雙激動的眼大聲說道。

“躺下吧,都請躺下吧!”徐階幫著過去先扶著一個官員躺下了。

“請躺下。”

“請躺下。”

高拱、趙貞吉和張居正都分別走到一些官員的床前扶著他們躺了下來。

李春芳幫著接過御醫端來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後:“王爺請坐下。”

裕王揮了揮手。

張居正:“搬開吧。”

御醫又把椅子搬開了。

那些病榻上的官員雖然都躺下了,目光全都望向裕王。

“我是奉皇上的旨意來看大家的。”雖說善言無謊,裕王說出這句話時大家還是能聽出他的滿腔仁心,滿腹憂愁,“皇上心裡也惦記著大家。”

一個躺在最裡邊病榻上的翰林院官員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接著有好些個官員都流了淚,可還是有些官員神情木然,其中那個李清源尤其突出,目光冷漠,一副灰心到了極點的樣子。

裕王默然了。

徐階那幾個人站在他身後都沉默著。

張居正緊挨著裕王站著,這時在他身後暗中輕推了他一下。

裕王嚥了那口含淚的唾液,清了一下嗓子:“我要說幾句話,望諸位靜聽。”這句話既是對著病榻上的官員們說的,也是對門外說的。

原來站在裕王身後的幾個內閣大臣還有張居正連忙移開了身子,亮出了御醫堂洞開的那道門——原來門外已經來了許多京官,夜色中似乎站滿了整個院子。

裕王側著身子,以便自己的話既能讓病榻上的官員聽到,也能讓院子裡的官員聽到:“聖人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而論之,天下更無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當年教導百官判斷訟案時也曾說過,父子訴訟,曲在子而不在父;兄弟訴訟,曲在弟而不在兄。也是這個道理。我大明庇護百兆臣民只有一個君父,而百兆臣民所供奉者亦只有一個君父。以天下四海為君父修建一居身之所,你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鬧事。”

這是大道理,是無可辯駁之理,聽裕王說完這番話,那些病榻上的官員和那些站在院子裡的官員都默然不語。

裕王接著說道:“至於國庫虧空,民有飢寒,這個過錯首先是我的過錯,是內閣的過錯,是六部九卿堂官的過錯。絕非君父之過。我今天把內閣的閣員都帶來了,我向諸位,向天下臣民認過!”說到這裡,他先向門外院中那些官員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向病榻上的官員們深深地揖了下去。

徐階等人隨著他也先向院中百官一揖,然後向病榻上的官員都揖了下去。

院中的官員們紛紛都跪了下去。

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動的官員這時已然熱淚盈眶,那幾個神情一直木然的官員這時也終於放出了悲聲,那李清源更是不顧傷痛從病榻上滾落下來,面對裕王跪在那裡。那幾個凡能掙扎下床的都滾摸著下了床向裕王跪下了。

裕王在徐階和張居正的陪同下回到王府已是子牌正時。寒風夜號,呵氣成冰,好些太監都打著燈籠候在這裡,見裕王出了轎門便立刻擁了過去,有人給他擁上裘皮大氅,有人給他遞過去燒得滾熱的白銅湯婆子,裕王抱在懷裡依然寒冷,從前院向內院一路走去一路咳嗽。

徐階和張居正也披上了厚厚的裘皮大氅,緊跟著他向內院走去。

裕王在太醫院一番感人肺腑的勸說,將那些捱了打心如死灰的清流京官們都感動了,大家立刻表了態,願意連夜趕寫賀表,以慰君父之心。徐階立刻命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糾集各部堂官火速通知在京官員各赴所屬部衙連夜趕寫賀表,務必在初六的卯時將賀表上呈玉熙宮。

書房裡早早地就燒著兩大盆冒著青火的白雲銅銀炭炭火,從極寒的外邊一踏進書房,熱氣撲來,裕王正在咳著,立覺喉頭窒息,便有些喘不過氣來。

張居正連忙扶著他:“王爺先將臉轉過去。”

裕王將臉轉向了敞開的門,張居正替他撫著背,他才覺得那口氣緩了過來。當值太監急忙替他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和張居正一道扶他在書案前坐下。

當值太監將一杯蓋碗熱茶捧給裕王,讓裕王喝了幾口,裕王覺得緩過了些,依然十分委頓,無奈事情未完,還得挺著跟徐階和張居正商量,聲音沙啞地說道:“兩位師傅,都請坐吧。”

徐階和張居正疼憐地望了望裕王,也坐了下來。

當值太監又給徐階和張居正端過去了熱茶。

“出去吧。”裕王對那當值太監,“把門關上。”

“是。”當值太監一條腿跨過門檻,先拉上了一扇門,又抽出另一條腿拉上了另一扇門。

“京官們的賀表天一亮準能呈上去嗎?”裕王問徐階。

徐階欠了下身子:“王爺放心,各部堂官都打了招呼,哪個衙門的賀表沒有上齊,就撤掉哪個衙門的堂官。天一亮在京官員的賀表都能呈給皇上。”

裕王黯然地望著地面:“難為大家了。開了春官員的欠俸一定要補齊,災民和難民儘量不要再死人。淞江那個棉布商叫來了嗎?”

張居正答道:“回王爺,出府的時候臣便和徐閣老安排了。剛才臣問了當值的太監,他們早來了,一個由徐侍郎陪著候在門房,一個在寢宮回李妃娘娘的問話。”

裕王先是一詫,臉色立刻難看起來:“談淞江棉布的事李妃問的什麼話?何況深更半夜,怎麼能讓一個商人到寢宮去!”

徐階向張居正望了一眼。

張居正接言道:“怪臣等沒有說清楚。這兩個人王爺都認識,便是高翰文夫婦。”

“是他們?”裕王有些意外,“你們請來的在南直隸做棉布生意的兩個大商人是高翰文夫婦?”

張居正:“回王爺,正是。高翰文罷了官後回不了家,虧得那個芸娘有些積蓄,在南直隸和浙江各商行也有些關係,兩人便做起了生意。沒有官運卻有財運,不知他們是如何經營的,四年下來淞江的棉業有一半都是他們在做。現在在寢宮回李妃娘娘問話的便是高翰文的妻子。”

裕王那份不快消失了,接著便是有些好奇:“你們又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徐階答話了:“回王爺,臣的弟弟在淞江老家種的便是棉田,一直經營棉業,和高翰文常有往來。臣曾經向王爺稟報過,要想彌補國庫的虧空,眼下最實在的辦法便是在淞江擴充套件棉田多織棉布,由朝廷指派商家統一專營,既可平抑市價,又能把平時被那些商人偷瞞的稅賦都收上來。這一筆利潤每年應該都在五百萬以上,一半歸於商人、棉農,一半繳納戶部,國庫一年便可增收兩到三百萬兩的稅銀。利國利民,確是當前一條切實可行的國策。”

“徐師傅。”裕王當即起了戒心,但也不乏誠懇,“這樣的事情最好不要讓你的家人來做。”

“王爺訓誨極是。”徐階立刻回道,“臣正是為了避嫌,才和太嶽商量了,讓高翰文夫婦來做這件事情。”

“還有。”張居正接著說道,“這個方略去年臣也曾跟王爺提起過。當時沒有將詳情稟告王爺,其實這個主意就是高翰文給臣寫信的時候提出來的。”

裕王默思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嘉靖四十年在浙江推行改稻為桑,就是那個高翰文提了個‘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書生之見,當時就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這一次該不會又重蹈覆轍吧?”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張居正堅定地回道,“高翰文當時提的那個方略本身沒有錯,只是嚴黨當政,各謀私利,才使得局面不可收拾。臣以為只要朝廷把住了關口,切實把該上繳國庫的銀子收到國庫,把該給棉商棉農的利潤還利於民,這個方略還是行得通的。”

裕王又望向了徐階。

徐階接著說道:“商鞅立木之法,秦國立見富強。有了好的國策,又有了可靠的人去做,應該行得通。”

“那就叫他們進來。”裕王說道。

古人講究三十而須。四年江湖,四年商海,高翰文已經蓄起了長鬚,黑軟柔密飄拂在胸前,骨子裡原有的書卷氣配上五綹美髯,比做士大夫時,更添了幾分風塵和飄逸,哪像一個商人。那兩隻四年來遍閱名山大川和江湖風浪的眼也比以前增添了許多光亮,更給人一種可成大事的氣概。老謀深沉一如徐階,精明睿智一如張居正都被他的相貌和氣質所傾倒,何況裕王。

裕王這時望著他倦意也消去了不少,靠在書案前靜靜地聽他說著。

高翰文便坐在裕王對面靠牆的椅子上,徐璠陪坐在他的身旁,徐階和張居正依然坐在靠南窗的椅子上,都能清楚地一邊聽他述說,一邊看他的表情。

“剛才晚生談的是現在淞江一年棉布的產量,和推行了新的方略後淞江每年可以增加的棉布產量。”高翰文結束了前面的介紹,轉到下一個話題,“假以十年之期,每年可以遞產棉布五十萬匹。下面晚生再向王爺和閣老、張大人、徐大人談一談增產後棉布如何銷售。”說到這裡,他顯然喉頭有些乾渴,輕嚥了一口津液。

“不急。先喝口茶。”裕王顯然對他十分好感,關切地說道。

高翰文站起了,向裕王欠身拱了下手:“謝王爺。”又坐下,端起身邊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接著說了起來。

這時,裕王府的寢宮裡也生著好大一盆冒著青火的銀炭。

兩個女人,一個貴為王妃,另一個雖是商婦,卻因出身歌妓身世離奇已經名動朝野,這時兩人年歲也都相當,二十四五,又都屬天生麗質,坐在這裡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出身也是貧家。”李妃顯然已經向芸娘問了好些話,為了使她放下拘謹,更為了把自己想深談的話說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說了這句,接著說道,“我問你一些事,你儘管告訴我,不用擔心什麼忌諱,更不要不好意思。好嗎?”

芸娘:“娘娘請問,民婦會如實稟告娘娘。”

“那就好。”李妃笑了一下,又露出了關切的神態,“你長得這般出眾,也不像貧寒人家出身,為什麼家裡讓你去當歌妓?”

芸娘沉默了稍頃,抬起了頭:“娘娘,這件事我能不能不說?”

李妃:“為什麼?”

芸娘:“正如娘娘所言,民婦的身世說出來犯朝廷的忌諱。”

李妃更好奇了:“在我這裡沒有什麼忌諱,不用擔心,說吧。”

芸娘望著李妃:“民婦的父親本也是我大明的官員,嘉靖三十一年在南京翰林院任職。”

李妃有些吃驚了:“後來因病故世了?”

“不是因病。”芸娘眼中有了些淚星,掉頭望向了別處,“就是當年‘越中四諫’上疏的那件事,家父受了牽連,死在詔獄。當時家都被抄了,我和家母只好寄住在舅舅家。半年後家母也憂病死了,舅舅和舅母便把我賣到了應天的院子裡。”

李妃站起了,定定地望著芸娘,立刻換了一副目光,充滿了同情且有了幾分敬意:“想不到你還是忠良之後。”說著將自己的那塊手絹遞了過去。

芸娘也連忙站起了,雙手接過手絹,印了印眼,賠笑道:“讓娘娘見笑了。”

“來,坐下,坐下慢慢說。”李妃這時已經沒有了一絲矜持,拉著她的手便一同坐下了。

坐下後,李妃又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女人來,突然說道:“我明白了。像高翰文那樣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兩榜進士,為什麼會舍了官不做,要娶你為妻。”

芸娘本就在強忍著,李妃這幾句話就像一把錐子,錐到了她的最心疼處,也錐到了她的最擔心處,流著淚向李妃跪下了:“娘娘,民婦有個不情之請,要請娘娘做主。”

李妃:“只管說,我能替你做主自會替你做主。起來,起來說。”

芸娘沒有起來,而是抬起淚眼:“娘娘,民婦這一輩子從心裡捨不得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本是官宦世家,又是個才情極高的人,為了我,現在仕途也丟了,家也不能回了。民婦知道,他這一次來是一心想著為朝廷幹些大事,最後讓高家能認他這個子孫,讓他認祖歸宗。”

“叫他來就是讓他為朝廷幹事,不用你求。”李妃誤解了她的意思。

芸娘:“娘娘,民婦不是這個意思,民婦求娘娘的意思正好相反。民婦懇請娘娘跟王爺說個情,不要讓他跟官府跟朝廷經營棉商。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還深,浪比海還大,民婦的丈夫沒有這個本事,他駕不了這條船,過不了這個海。求娘娘開恩,放民婦陪著他回去,他再也禁不起挫跌了。”說著向李妃磕下頭去。

李妃萬沒想到她會有這個請求,一時怔在那裡,接著深望著她:“你怎麼會有這個心思?”

芸娘一切都不顧了,直望著李妃:“娘娘還記不記得四年前民婦進獻給娘娘的那部張真人的血經?”

這可是個極敏感的話題,李妃不答,只望著她。

芸娘:“見到娘娘之後,民婦就像見到了親人,什麼也不瞞娘娘。民婦在嫁給我丈夫前,跟的就是當時應天和浙江一帶最大的絲綢商。那個人就是為江南織造局經商的沈一石,那部血經就是他給民婦的。”

李妃神情一下子肅穆了,認真地看著她,等聽她說下去。

芸娘:“要論心機,論對付朝廷和官場的謀略,論通天的手段,民婦的丈夫都不及沈一石十分之一。沈一石到最後都被逼得一把火將自己燒死了,無數的家財也跟著頃刻間化作了灰燼。娘娘,您想想,民婦的丈夫要是來幫朝廷和官府經營棉業,他能做得比沈一石更好嗎?他不但沒有沈一石的手段,更沒有沈一石的心狠。他只是個書生,是個心比天高卻不知天高地厚的書生,自己卻偏不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才具。除了民婦,沒有人更明白他這是在往深淵裡跳。到時候既害了自己,也會誤了朝廷的事。娘娘,民婦把心都掏出來了,望娘娘體諒,求娘娘成全!”說完便又深拜下去。

李妃怔了一下,不知如何答她。伸出手將芸娘扶起。芸娘坐回到椅子上,兩眼乞求地望著李妃。

“你的心我體諒。”李妃顯然是想清楚了,這時才開始答她,“可你的想法未必全對。”

芸娘眼中剛露出的一點光亮立刻被她後一句話黯淡了下去。

李妃:“常言道‘此一時彼一時’。又說道‘事在人為’。你拿現在跟過去比本就不對。過去都是嚴黨在江南以國謀私,他們幹了那麼多壞事,自然不會有好下場。你拿高翰文跟沈一石比更不對。沈一石一個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圖。高翰文是兩榜進士出身,至少身在江湖心裡還想著朝廷。他既想著替朝廷做事,朝廷便不會虧待他。怎會像你擔心的那樣,落一個沈一石的下場。”

這番話如此堂皇,李妃又說得如此決斷,芸娘心底明知不對,卻無話可回,那心也就一下子涼了,只好怔在那裡。

李妃正顏說了剛才那番大道理,又露出了笑容,溫言說道:“嘉靖四十年你曾經幫過朝廷的忙,那時我就記下你了。於今高翰文要為朝廷、要為王爺做事,你又肯把心裡的話都對我說了,往後我和王爺都會關照你和高翰文。王爺是儲君,大明的天下總有一天讓王爺來治理。好好幹,幹幾年幫朝廷渡過了難關。到時候我替你做主,給你封個誥命,讓高翰文也回朝廷重新任職。讓你們夫妻風風光光地回高家去,看誰敢不認你這個媳婦,不讓你們認祖歸宗!”

再冰雪聰明,畢竟是女人,畢竟面對的是大明儲君的妃子,聽她說完這番話後,芸孃的眼睛慢慢亮了,似乎真看見了若干年後的希望。

李妃又拉起了她的手,笑著放低了聲音:“你剛才說要求我,我倒真有一件事要求你,就看你給不給我的情面了。”

芸娘惶恐了,被她拉著手連忙站了起來,便要下跪。

“不要跪了。”李妃拉住了她,“坐下聽我說完。”

芸娘只好慢慢挨著椅子坐下了:“娘娘有什麼吩咐,但說就是,民婦一定從命。”

李妃又笑了一下:“這件事說不上從命不從命,只是一件私事要你幫忙。”

芸娘見李妃如此貼心體己,立刻感動了:“娘娘請說。”

李妃輕嘆了一聲:“我已經跟你說過,我也是出身貧家。列祖列宗的規矩大,凡是後宮的孃家最多封個爵位,從不給實職,又不許經商,更不許過問朝廷的政事。你們外面人不知道,就是現在宮裡的好些娘娘們,她們孃家都窮得不像樣子。”

“民婦知道了。娘娘的孃家有什麼難處,需要花費,民婦明天就可以敬送過去。”芸娘立刻表態了。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李妃臉一沉。

芸娘怔住了。

“你是好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李妃又緩和了臉色,“我有個弟弟,蒙皇上恩典封了個都騎尉,在朝廷不能任實職,我想讓他去南直隸,兼個收稅的閒差,這還是可以的。你們去了淞江替朝廷經營棉業,我這個弟弟就可以也幫你們做點事。一來讓他歷練歷練,二來你們有了什麼難處,他也可以直接寫書信告訴我,我也好幫你們。”

芸娘倏地站起了,那顆一直懸著的心這時有一大半放到了腔子裡,激動地答道:“娘娘這哪是求我們,這是在著實關照民婦夫妻。娘娘放心,國舅爺跟我們在一起一天,我們便會悉心敬他一天。”

李妃也站起了,笑得燦爛起來:“這下不會擔心你丈夫又是什麼海呀浪的了吧?”

芸娘也賠著笑了,但不知為什麼,這一笑心裡又突然冒出了一陣寒意。

昨夜聖駕不願遷居,京城震動。玉熙宮精舍,當夜侍候聖駕的黃錦也是一夜都不敢閤眼,子時好不容易跪求嘉靖到龍床上臥了,擔心他怒火傷肝後又染了風寒,便捧出錦被給他蓋上,卻被嘉靖扔下床來。虧他仗著一點笨忠的身份,扔下來又蓋上去,往返數次,嘉靖也只得受了。

黃錦便在幾隻香爐裡添了一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都吹燃了明火,使精舍溫暖如春。

寅時了,天最黑的時候,黃錦知道卯時陳洪要來輪值,便趕緊把藥煎了,潷進碗裡,捧到床前:“主子萬歲爺,該進藥了。”

“從今天起朕不吃了。”嘉靖面朝床內躺著,撂出來這句話。

“主子。”黃錦捧著藥碗在床前跪下了,“他們跟咱們過不去,咱們可不能跟自己過不去。過了這四十九天,主子百病不侵了,再慢慢訓導那些人。仙體不和,主子連跟他們生氣的精力都沒有了。”

嘉靖身子慢慢動了一下,卻依然沒有轉身,突然喚道:“呂芳。”

黃錦一愣,接著答道:“主子,呂芳在南京呢。”

嘉靖也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脫口叫錯了,卻執拗地接著說道:“朕叫你呂芳你應著就是,哪有那麼多囉嗦!”

黃錦又是一愣,只好答道:“是。回主子,奴才呂芳在。”

嘉靖:“你說今兒天亮京官們的賀表都會呈上來嗎?”

黃錦:“回主子萬歲爺,一定會呈上來。”

嘉靖又沉默了片刻:“是呀,裕王親自出馬了,比朕管用啊。呂芳,你跟裕王那麼多來往,你說是不是?”

黃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們這些奴才都是斷了根的人,心裡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兒子,父子同體,忠裕王沒有錯。”

嘉靖翻身坐了起來,直勾勾地望著黃錦,皮笑了一下:“你畢竟不是呂芳哪,要是呂芳便說不出你這個話來。看你說了直話,朕進了這碗湯藥。”

“主子萬壽!”黃錦笑了,雙手把藥碗舉了過去。

嘉靖接過藥碗一口喝了,見黃錦又端來了溫水,直接用口在他手中含了一口溫水吐進藥碗,遞迴給他,又接過呈來的面巾擦了擦嘴:“幾時了?”

黃錦:“回主子萬歲爺,快寅時末了,陳洪該會領著徐閣老將百官的賀表送來了。”

嘉靖:“趕緊把藥罐子收拾了,開一扇窗,把藥氣散出去。”

“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黃錦答著,拿過早就備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給他披上,這才一邊收拾藥碗藥罐到角落裡一個櫃子中藏了,鎖上。然後去開了東面一扇窗。

最寒冷的時候,那夜風吹進來黃錦打了個冷顫:“太冷,主子還得加件衣。”邊嘮叨著邊又從衣櫃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給嘉靖披上。

嘉靖也覺著冷,兩手抓住衣襟往裡面緊了緊。

“奴才陳洪侍候主子萬歲爺來了!”陳洪的聲音在大殿門外竟早了一刻響起了!

嘉靖眉頭一皺。

“神出鬼沒的!”黃錦忍不住罵了一句,無奈只好去關了那扇窗戶,又去把幾隻香爐的火用銅管吹火筒吹大了,這才過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來慌忙疊了放進衣櫃。走回床邊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團前坐下。

嘉靖開始在脫棉布大衫。

“這件就不脫了吧?”黃錦想攔住嘉靖。

嘉靖已然脫下:“收了。”

黃錦嘆了口氣,只得將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櫃邊放了進去。

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兩件絲綢大衫了,黃錦將兩隻銅香爐往蒲團前移了移。

“奴才陳洪伺候主子萬歲爺來了!”陳洪的聲音又在大殿門外叫喚了。

“開門吧。”嘉靖閉上了眼睛。

黃錦又拿了好些檀香與沉香添進香爐,看著燃了這才跪下磕了個頭:“主子,奴才去了。”

嘉靖依然閉著眼:“去吧。”

黃錦從裡面拔了閂,把一扇沉重的大門拉開了一線,陳洪早已不耐煩,從外面用腳往裡面一頂,那門推得黃錦一個踉蹌。

黃錦來了氣,剛想跟他較勁,可一看又較不上勁了。

但見陳洪雙手捧著一摞小山般高的賀表站在門口,一臉急著邀功的樣子。

“百官的賀表都來了?”黃錦沒了氣,望著那摞賀表問道。

陳洪:“不為了這個我這麼急幹什麼?”

黃錦又望向門外:“徐閣老沒來?”

陳洪已然跨進了門:“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門帶上。”

黃錦忍了那口氣,出了門,把殿門帶上了。

“真是!”陳洪又嘟噥了一句,捧著那摞賀表,就像捧著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門口走去。

陳洪把那摞賀表整整齊齊擺在了御案上。然後滿臉堆笑的從一隻香爐裡提出銅壺,把熱水倒入金盆,絞了一塊熱面巾,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主子大喜,先溫溫聖顏。”說著便抖開熱面巾替嘉靖揩著臉,揩完了忍不住說道:“主子睜開龍眼看看,京官們的賀表一個晚上都來了。”

嘉靖依然閉著眼:“徐階呢?”

陳洪早就想好的,這時低聲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沒叫徐閣老一起來,先讓他在值房候著,因有件事要先奏陳主子。”

“什麼事?”嘉靖這才睜開了眼。

陳洪:“昨夜內閣那些人奉著裕王爺去見了那些官員,那些官員全都哭了。”

嘉靖:“就這個事?”

陳洪:“還有件怪事。子牌時分徐階、張居正陪著裕王爺回府見了兩個人。”

嘉靖:“說下去。”

陳洪:“主子哪裡知道,那個人是高翰文,和他那個當藝妓的老婆——就是曾經跟楊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個藝妓。”

嘉靖:“知道為什麼見他們嗎?”

陳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

嘉靖乜了他一眼:“慢慢查吧。”

“是。奴才一定查個水落石出!”陳洪大聲答道,“可不能讓他們那些人把裕王爺都牽到是非裡去。”

嘉靖正眼盯向了他:“難得你如此上心。”

陳洪:“主子千萬別這樣說,主子的江山奴才應當替主子上心看著。”

嘉靖:“上心好。現在替朕再上心去做件事。”

陳洪:“主子吩咐。”

嘉靖:“立刻去朝天觀,把那個馮保送回裕王府去,照舊當差。”

“主子……”陳洪好不驚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嘉靖又閉上了眼:“立刻去。”

“是……”陳洪提著心裡那隻吊桶七上八下爬了起來,再退出去時,腳便有些像踩在棉花上。

勞累了大半夜,裕王直到寅時初才上床歇息,剛剛將息好些的身子又覺著虛弱了。裕王府裡面傳出話來,今天早上必須安靜,除了宮裡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候到午後才許稟告王爺。

這時也就是辰牌時分,前院那些早起當差的太監和宮女一個個便都躡手躡腳,互相以手示意,招呼著各自安靜。就連剷雪和掃雪的太監都不敢用鏟子和掃帚了,一個個蹲在地上,用手捧開正門通往裡面那條石路上的雪。

偏在這時,大門外震天價響起了鞭炮聲!

前院的太監和宮女們都嚇懵了,裡院立刻跑出來一個管事太監:“怎麼回事!說好了王爺在安歇,誰放鞭炮!”

話音未落,門外守門的禁軍頭目急忙跑進來了:“有旨意!快開中門!開中門!”

那管事太監省過神來,跟著喊道:“快開中門,迎旨!”

幾個太監慌忙跑到正中的大門抬下了那根粗粗的門槓,一邊兩人,拉開了那兩扇沉沉的中門。

——陳洪帶著幾個太監出現在中門外!

王府管事太監帶著一應太監慌忙跪下了:“奴才們拜見陳公公!”

陳洪滿臉堆笑:“都起來,都起來。快稟告王爺、王妃和世子爺,有大喜事,我把馮大伴給世子爺送回來了!”

王府的太監們抬起了頭站起來這才看見穿著一身簇新袍服的馮保果然站在陳洪的身後!

這一驚一喜非同小可,那管事太監:“陳公公快請進來,奴才這就去稟報王爺!”

陳洪親自挽著馮保的手臂走進了中門,後面跟著好幾個太監一起走進了中門,在前院站定了。

裕王寢宮裡,好幾個宮女和太監一齊忙著給裕王穿袍服。李妃已經穿好了禮服抱著世子從寢宮臥房出來了。

裕王望向李妃:“你和世子就在這兒等著,我去接旨。”

世子立刻嚷了起來:“我要去接大伴!要去接大伴!”

裕王喝了一聲:“住口!在這裡待著!”

世子還是怕父親的,癟著嘴不吭聲了,淚花卻閃了出來。

裕王大步走了出去。

李妃哄著世子:“等著,大伴馬上就來了。”

遠遠地望著陳洪領著馮保等人站在前院院中,裕王快步奔了過去,立刻便要跪下。

“王爺!”陳洪慌忙攙住了他,“沒有旨意,萬歲爺就是叫奴才將馮保送回來,王爺不必下跪。”說完自己跪了下來。

馮保看見裕王早已跪在那裡,其他跟著陳洪來的太監這時也都隨著陳洪跪了下來,一起向裕王磕了三個頭。

裕王反過來扶起陳洪:“請起。”

陳洪起來了,跟著他的太監們也都起來了,只有馮保還跪在那裡。

裕王望向了他:“這是皇上天大的恩典,謝過陳公公,去裡面見世子吧。”

馮保就地移身向陳洪磕頭,陳洪一把就拉起了他,挽著他的手臂,轉望向裕王:“奴才也是今天去朝天觀接馮保的時候才知道,萬歲爺也就是叫他到那裡給三清上仙效效力,積些功德好回來陪伴世子,竟有一些狗仗人勢的奴才讓馮大伴受了不少委屈,說來說去都是奴才的失職。王爺,奴才將那些委屈過馮大伴的狗奴才們都帶來了,請王爺千萬不要阻止奴才,奴才要當面懲罰他們,向王爺謝罪。”

裕王被他一陣急說還沒緩過神,便又聽見陳洪一聲大吼:“跪下了!”

跟他來的有三個太監立刻跪了下來,其中就有嘉靖看見鞭打馮保的那個太監。

陳洪也不等裕王說話,立刻對另外幾個太監吩咐道:“抽!給我狠狠地抽!”

另外幾個太監顯然早有準備,這時都從腰間解下了長長的皮鞭,向那三個跪著的太監劈頭蓋背猛抽起來。

馮保這時像變了個人,被陳洪挽著胳膊,在那裡低垂著眼,既不勸止,也不說話。

裕王已經明白了陳洪這套把戲,便容他當著面抽了那三個太監有十幾鞭子,這才說道:“罷了!”

陳洪:“王爺有命,罷了!”

鞭子停住了。

裕王裝出溫顏望向陳洪:“陳公公若是宮裡沒有急差,便請到裡面坐坐?”

陳洪:“奴才謝過王爺了。宮裡確實有急差,徐閣老他們都等著奴才向萬歲爺奏陳昨夜王爺的功勞呢。”

裕王一笑:“我有什麼功勞。那陳公公就趕快回宮吧。”

陳洪又跪了下來,隨從太監都跪了下來,向裕王磕下頭去:“奴才叩別王爺!”

目送陳洪走出去,裕王這才把眼睛望向馮保,目光中竟多了一絲關切。

“去面見世子吧。”

裕王的話音未落,李妃已抱著世子來到院中。世子朝馮保揚著手,歡快地叫著:“大伴!大伴!”

馮保朝李妃和世子跪了下去。

馮保的臥房裡燒起了一大盆火,這時他已脫下了衣服趴在炕上,光著的後背上露出到處都是淤青的傷痕。

裕王沒有來,李妃抱著世子站在炕邊,望著這般模樣的馮保,把銀牙咬緊了。

世子卻哭喊了起來:“大伴!誰打了你!大伴……”

李妃想起來了,轉頭問站了一屋子的太監:“李太醫呢?還不請李太醫來!”

那管事太監慌忙答道:“是!奴才這就去找!”

好燦爛的陽光!

七九河開,通惠河兩岸的柳樹都吐出了豆粒般大的綠芽。在這裡候了一冬的漕船今天都準備好起航南下了。

這一天的起航主管河運的衙門有嚴密的安排,按照前幾天各部送來的兵部勘合比照著哪一部的差使最急,哪一部派出去的官員級別最高,按先後順序,陸續發船。

最先發的那條大船就靠在碼頭的船塢邊,大船的前後兩根大桅杆上飄著兩片幡旗,前面一個幡旗上繡著“戶部”兩個大字,後面一片幡旗上繡著“工部”兩個大字。碼頭上一直從石階排下來站著好些步軍統領衙門和河道衙門的官兵。以致其他船上的人都望著這條船,望著從碼頭上徐徐而來的兩輛馬車和幾頂轎子。

馬車停下了,轎子也停下了。第一頂轎子和第二頂轎子的轎簾幾乎同時掀開了。第一頂轎子中走出來的是兵部侍郎併兼著裕王爺和世子日侍講官的張居正,第二頂轎子走出來的是當今首輔徐閣老的大公子工部侍郎徐璠。——那些目光明白了,這來頭當然夠大。

可從第三頂轎子中出來的人便沒有誰認識了,那人穿著棉袍長衫,美髯飄胸,誰知他是當年那個高翰文。

第二輛馬車的車簾也掀開了,跳下來一個穿著騎都尉官服的後生,官爵不高,也沒有多少人認識他,那個人向走過來的張居正、徐璠和高翰文迎去。

張居正、徐璠和高翰文對他卻也甚是客氣,都笑著點著頭,一行四人一齊向第一輛馬車前走去,然後恭敬地站在那裡。

第一輛馬車的轎篷裡竟坐著李妃和芸娘。

李妃伸過手又拉起了芸孃的手:“不用擔心,幫著你丈夫好好替朝廷幹事,也替當地百姓幹些實事,我答應你的事總有一天會替你做到。”

芸娘在車轎裡便又要跪下,李妃拉住了她,轉頭對車外喚了一聲:“李奇在嗎?”

“姐,臣弟在呢。”轎簾從外面掀開了一線,露出了那個穿著騎都尉官服的後生,原來他就是李妃的弟弟。

李妃在裡面望著弟弟:“這位芸娘,你姐已把她當自己的妹妹看了,你也要把她當姐姐尊禮。還有高先生,一肚子的才學,跟著人家好好學,磨鍊出個人樣來,替咱們李家也爭口氣。”

李奇在轎簾邊答道:“大姐放心,臣弟都記住了。”

李妃又轉頭對芸娘說道:“我這個弟弟就託付給你們夫妻了。”

芸娘眼中有了淚花:“娘娘放心,且不說李爵爺是我大明的國舅,衝著娘娘的恩典,我們也會盡十分的心力。”

李妃:“這我就放心了。我不好下車露面,你們登船吧。”

芸娘含著淚牽著李妃的手慢慢移到轎簾邊,那個李奇果然乖巧,竟不惜降尊伸出手來攙住芸孃的手臂:“大姐慢慢下。”把她攙下了馬車。

馬車下,張居正、徐璠、高翰文加上剛剛下車站定的芸娘和李奇一齊向馬車內的李妃長揖下去。

李妃在車窗邊掀開了一角望向他們:“登船吧。”

眾人長揖畢,由張居正和徐璠陪著高翰文、芸娘、李奇向碼頭下的大官船走去。

碼頭石階兩旁的官兵們一齊行禮!

其他船上岸上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這一行走下碼頭的人。

碼頭上的一棵柳樹下,也站著兩個穿便服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在朝天觀鞭打馮保又在裕王府捱了打的太監。那目光陰陰地望著張居正、徐璠把三人送上了船,又陰陰地望向停在碼頭上第一輛馬車。

捱打的那個太監對另一個太監說道:“馬車裡一準是李妃,她弟弟也跟著去了。走,稟報陳公公去。”兩個人遛著河邊的柳樹慢慢走了。

張居正和徐璠從官船上又走回了岸上。

船板抽過去了,船帆拉起了,大櫓一搖,那條船慢慢離開了碼頭。

河道衙門的官員遠遠地看著張居正、徐璠走上了碼頭,遠遠地看著馬車轎子離開了碼頭,這才跑到了碼頭邊高聲喊道:“第二條兵部的船靠過來!”

又一條官船這才靠向了碼頭船塢的泊位。

後面還排著大大小小好些船隻。

離高翰文他們那條船的不遠處,泊著一條小船。裡面坐著的竟是李時珍、海母、海妻和海瑞。

幾個人坐在船艙裡竟相對無語,只聽見外面遠遠近近的吆喝聲搖槳聲。

還是李時珍打破了沉默:“剛峰兄,不是說未時戶部還要議事?你就不要在這裡等了,差使要緊。”

海母也望向了兒子:“不過兩個月你也就到南京任職了。我和你媳婦有李先生一路照看,你還擔什麼心?去衙門辦事吧。”

海瑞:“兒子再陪陪母親。”說這句話時喉頭一下子哽住了。

李時珍連忙將頭望向船艙外,眼中已經溼了。

海母每在這個時候都是寬兒子的心:“也不是頭一回頭兩回了。既然出來當官,調來調去都是常事。這一次可比前幾次好多了,你怎麼反而像孩童了。”

海瑞強忍著賠出一絲笑:“這次阿母也比往常更老了……再說媳婦也有了身孕。”

海母也動了情,望向兒媳:“可見你丈夫還是牽掛你的,也過去跟他說幾句話吧。”海瑞連忙主動走向妻子,彎腰扶住了她,讓她不要起身,然後握住了她的手:“有了身孕,自己要知道保重。你是個賢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順,保住我海門的香火也是大孝,我的話你要記住了。”

海妻猛地握緊了丈夫的手:“官人放心,我會對得起海門。官人一個人在京裡要保重,我和婆母在南京等著你。”

李時珍猛地將頭從窗外轉過來了,不知何時揩乾了眼,站了起來:“你該走了,我們的船馬上也要起航了!”說時兩眼深深地望著海瑞。

海瑞當然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時失態引起母親懷疑便走不成了,便鬆開了妻子的手,走到母親面前雙腿跪下:“母親,兒子不孝,你老自己要保重了!”說著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個響頭,站起後立刻轉身走出船艙。

海母望著他飛快消失的背影,眼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陣不安:“汝賢!”

海妻也感到了一陣不安,走過來扶起婆母。

船艙外已經沒有海瑞的迴音。

李時珍大步走出船艙喊道:“可以起船了!”

船身一晃,那船起動了。海母和海妻被搖著坐了下去。

這時,海瑞正踏著斜坡向碼頭上方走去,一任滿臉的淚水淌向衣襟。

再登一步便是碼頭上那條車路了,海瑞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但見載著母親、妻子的那條船的船頭上站著李時珍,正遠遠地望著他。

海瑞遠遠地面對李時珍,長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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