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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全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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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八九雁來的好日子,內閣值房外的夜空又佈滿了星辰,值房內燈火通明,所有的閣員還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又都聚集了。

徐階的案前右側堆滿了青詞,左側堆著上百份出京當差回來後那些官員補寫的賀表。

徐階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御駕喬遷,欽天監擇的時辰是子時正。現在已經戌時。各部再清點一遍,是不是每個官員的賀表都收齊了。”

幾乎所有的官員:“回閣老,都收齊了。”

徐階還是發現有一個人沒有回話,便望向他:“孟靜,你沒有回話。”

趙貞吉站起了:“回閣老,戶部還差一個人的賀表,弟子已經派人去催領了。”

“怎麼搞的?”徐階不高興了,“這麼長的時間,就你們戶部還差一份賀表。誰的賀表?”

趙貞吉:“回閣老,就是那個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總是回答到時候會交。可到現在還沒有交上來。”

徐階站起了:“你親自去,現在就去。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員不能少一份賀表。何況是這個海瑞。”

趙貞吉:“弟子這就去。”答著連忙走出了內閣值房。

徐階站起身來:“只有半個時辰了,都到玉熙宮外候駕吧。”

內閣閣員和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跟著站起了。

御駕第二次遷居新宮的時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時正。欽天監擇的吉時這一回總算上合了天象:這一夜穹隆星光燦爛,殿坪裡一百零八盞燈籠便明亮輝煌,交相輝映,呈現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內閣調鼐好了——高翰文帶來的棉商們預交的銀票補發了所有官員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員都向皇上上了賀表。只等著趙貞吉將海瑞的賀表送來,這一次龍駕騰遷便功德圓滿普天同慶了!

和上一回的儀式相同: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著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龍輿,三十二名抬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杆下。

龍輿的左側,列著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龍輿的右側,列著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徐階率領的閣員中除了趙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階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則跪候在大殿石階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靜靜地望向了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玉熙宮大殿內依然燈火通明,大殿的正中依然擺著那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大銅壺的滴漏聲依然清晰可聞。

李時珍給嘉靖開的四十九劑藥都吃完了,春也開了,天也暖了,群臣的忠心將嘉靖心中的氣都撫平了,今天的嘉靖氣色便格外地好,穿著那身繡著五千言《道德經》的道袍,早早地把香冠也戴在了頭上,把那根新的磬杵也擱在了盤腿的膝上。但等吉時一到,便敲響銅磬,住到他想了好幾年的萬壽宮、永壽宮去。

黃錦今日也喜氣洋洋,穿著一件簇新的大紅禮服,頭上也戴上了嘉靖賞他的香草冠,專注地看著精舍那座銅壺滴漏的木刻,一邊報道:“主子還差三刻呢。咱們不急。”

“誰急了?囉嗦。”嘉靖責他的時候總是這種調侃的語氣。

陳洪也穿著一件簇新的大紅禮服,也戴著嘉靖賞他的香草冠,雙手捧著內閣剛呈上來的賀表和青詞滿臉笑容走了進來:“啟奏主子,青詞和賀表都呈上來了。”

嘉靖望向了他:“都呈上來了?”那個“都”字說得特別地重。

陳洪稍愣了一下,只好回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主子的法眼。確實還差一份賀表,聽說是那個官今天才當差回京,現在正在趕寫,趙貞吉親自去取了,馬上就會送來。”

嘉靖聽了臉上並無不悅之色:“趙貞吉當差還是稱職的。”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這一次從裕王爺開始,內閣和六部九卿當差都是稱職的。”“都稱職就好。”嘉靖曼聲說道。越是這個時候,嘉靖越是心細如髮,一份一份地看著那些賀表上的名字,看完了最後一份,望向陳洪:“你剛才跟朕說只有一個今天當差回京的官員在趕寫賀表,海瑞去哪裡當差了?”

陳洪一怔:“主、主子,奴才也是聽內閣的人講的,並不知道是什麼海瑞沒有呈上賀表。”

嘉靖的目光刺向了他:“六必居題字那個差使不是司禮監派人在盯嗎?海瑞是誰你不知道?”

陳洪跪下了,在自己臉上賞了一掌:“奴才失職!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說著慌忙爬起退了出去。

殿內銅壺的滴漏聲似乎更響了!

跪在石階上的徐階已經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著急的神色,只有高拱還是那副石頭般的面孔,沒有表情。

陳洪從精舍那邊向殿門走過來了,又跨出了殿門,直望徐階:“閣老,怎麼回事?怎麼會是那個海瑞沒有上賀表?趙貞吉的差使是怎麼當的?吉時前他那份賀表沒有來,你我就等著挨賞吧!”

徐階知道他急了,自己也急,並不吭聲。

高拱卻抬起了頭:“陳公公,海瑞的賀表趙貞吉已經去催了。你似乎不應該這樣子同閣老說話!”

陳洪跺了一下腳:“這時候我不跟你抬槓!要真是今天還起不了駕,就不是我怎樣說話了。”

“來了!”殿坪那頭傳來了一個太監又驚又喜的呼聲!

陳洪倏地望去。

徐階等人也都回頭望去。

趙貞吉捧著海瑞那道“賀表”氣喘吁吁地奔來了!

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到齊了!”陳洪笑著奔進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團前雙手高舉著那份賀表,“主子,普天同慶,海瑞的這份賀表也呈上來了!”

“無量壽佛!”一直看著銅壺木刻的黃錦高誦了一聲,“離吉時還差半刻鐘呢。”

嘉靖接過那份賀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著,陳洪站了起來準備接回那份賀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賀表上去。

嘉靖卻沒有給他,刷地撕開了封口,抽出了裡面厚厚的那疊紙注目看了過去。

“治安疏”三個標題大字刷地扎進了他的眼中——“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誰也沒有看到,誰也不會想到,海瑞上的並不是什麼賀表,而是被後世稱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無古人直斥君非的諫疏!

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嘉靖的臉色陡地變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筆一畫已經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錐子從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臟六腑:“……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嘉靖已然面色鐵青,兩眼充血,卻咬著牙接著往下看去。終於,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惟恐後世史書寫他的那句話在他生前出現了:“——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海瑞將這個自以為帝身與道身已修煉合一的嘉靖一下子拉下了神壇,提前寫進了歷史!

他的腦袋轟的一聲響了,滿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響的聲音:“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終於發出了一聲尖叫!臉色由青轉白,目露絕望的兇光,拿著那疊奏疏的手在劇烈顫抖!

陳洪嚇得跳了起來!

黃錦也嚇得把頭扭過來便僵在那裡。

跪在石階上的徐階等人早已聽到了嘉靖那一聲尖叫,之後便沒有了聲音,也不見陳洪出來,一個個全驚愕在那裡,望著深深的大殿,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頃刻!

陳洪和黃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著他渾身顫抖的身子。

“主子!您怎麼了?主子……”黃錦帶著哭聲呼喚道。

嘉靖似乎醒了過來,但見他好像將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裡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陳洪!”

“奴、奴才在!”陳洪顫抖地應道。

嘉靖瘋了一般吼道:“抓、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

徐階、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禮議”之爭,二十一年的“壬寅宮變”,三十一年以後的殺“越中四諫”、“紹興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嚴黨倒臺和嚴世蕃等人伏誅,多少驚心動魄,也從未聽見皇上像今天這樣獅子般吼叫、瘋子般狂怒!何況高拱以及比高拱年歲更輕、閱歷更淺的那些大臣,直覺得玉熙宮都要垮下來了!

“陳公公!”大殿的精舍裡又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是黃錦的聲音。

陳洪已經邁到精舍門邊的腿被黃錦這一聲喊得倏地停住了,回頭怒望著黃錦。

依然在氣得發抖的嘉靖也被黃錦這一聲尖叫僵住了,發直的眼冒著光慢慢刺向了他。

黃錦撲通一聲在嘉靖面前跪下了,聲調激動得發顫:“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過主子今天龍駕喬遷!主子今日再不遷居新宮,便會天下震動。一個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會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駕騰遷吧!”

嘉靖已經說不出話來,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著黃錦。

陳洪立刻喝問:“你怎麼知道那個海瑞跑不了,不會跑!”

“我知道!”黃錦回了他一聲,又抬著頭直望著嘉靖,“主子,戶部那個海瑞在幾天前就送走了家人,還買好了棺材。他這是死諫!”

“你怎麼知道的!”嘉靖的驚疑帶著殺氣吼了出來。

“主子!”陳洪不容黃錦回話立刻轉身跪倒了,大聲說道,“有預謀!有人指使!”說到這裡他直盯著黃錦,“回萬歲爺的話,戶部的事你怎麼知道的!知道了為什麼不陳奏!”

以徐階為首,跪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這時驚懼已經變成了恐慌,尤其是趙貞吉,他是戶部尚書,海瑞是他的屬下,有預謀首先就要查他,這時雙手撐著地強跪在那裡,臉都青了!

嘉靖被陳洪一番提醒,反倒沒有剛才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長氣,告訴自己:“有預謀,有人指使,要查出來,查出來……”很快他變成了一副笑臉,好陰森的笑臉,輕輕地問黃錦:“告訴朕,是誰指使的海瑞,現在告訴朕也不遲……”

黃錦硬起了脖頸把那顆頭抬得高高的:“回主子,沒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

嘉靖的聲音更柔和了,也更瘮人了:“朕不會追究你,你犯不著替別人擋著,告訴朕。”

黃錦:“奴才替誰擋著了?奴才有什麼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個海瑞遣散了家人,買了一口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為了死諫。”

“你怎麼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買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諫?回話!”陳洪倒咆哮了。

黃錦不看他,依然硬著脖子抬頭望著嘉靖:“主子的規矩,列祖列宗的規矩,提刑司、鎮撫司歸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管,奴才現在就當著此職。日有日報,月有月報,京官們的事奴才那裡都有呈報。那一天的呈報就寫著好幾十京官的情狀,其中也寫了海瑞送走家人買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為那個海瑞是擔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準備了棺材,萬沒想到他會是為幹這個蠢事在做準備。這是奴才的失職,奴才的罪過,主子剮了奴才,奴才都沒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讓海瑞這樣蠢直的人傷了仙體,誤了喬遷。天下臣民都在等著這一刻呀……”說完便不停地把頭在磚地上磕得砰砰直響。

殿門洞開著,對著玉熙宮的格窗也洞開著,黃錦的話一字字一句句都清楚地傳了出來,跪滿了殿階的那些官員一個個都在驚懼恐慌中露出了從心底發出的感動,目光裡似乎也等待著那一線或可挽回的希望。

嘉靖這時兩眼已經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見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著有這麼一個人出來罵朕,接著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內外勾結,朕居然被你們蒙在了鼓裡。黃錦!”

黃錦本在不停地磕頭,這時也僵住了,抬起紅腫的頭,懵懵地望著嘉靖。

陳洪更是兩眼閃著精光,狠狠地盯著黃錦。

嘉靖:“呂芳走的時候都跟你交代什麼了?叫你跟外邊哪些人商量了?背後的主謀是誰?告訴朕,朕恕你無罪。”

黃錦完全懵了,哪裡知道怎麼回話。

“回話!回話!”陳洪厲聲咆哮。

大殿精舍裡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來,全射在一直驚懼惶恐跪在石階上的大臣們的心上!所有的人在這一刻都絕望了,背後是無底的深淵,沒有了退路反而沒有了驚懼,高拱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接著其他的大臣們跟著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徐階最後一個慢慢站了起來。眾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徐階也一一望向他們,一道一道目光在交流中醞釀著如何同赴大難!

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其實心中早有預感,這個被他視作“乾下”的海瑞遲早會跟自己這個“乾上”卦爻相交。但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在這一刻,會在群臣皆上賀表的時候他竟然會以一道這樣的奏疏,將自己幾十年的作為批得體無完膚!震驚,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聯想到了這是一場集體預謀的逼宮,斷言是背後有人“上下一心,內外勾結”逼他退位!把矛頭指向了早已離京的呂芳和內閣,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場禍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變起肘腋之間!

一輪目光交流下來,徐階看出了眾人都準備拼死一諫的神態。身為首輔,他不能讓局面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憂患如潮全從懇求的目光中湧了出來。他不能再遲疑,雙手拱在胸前,向那些同僚繞了半圈,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激動,接著倏地轉過了身子,提起了袍裾向大殿的殿門走去。

“啟奏皇上!”趙貞吉這時突然在徐階背後一聲大呼,緊接著大步過去擋住了徐階,又向裡面大聲說道,“臣戶部尚書趙貞吉有本陳奏!”

這倒大出眾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趙貞吉。

徐階也被他這意外的舉動震住了,深深地望著他。

趙貞吉回頭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師,向他深深一揖,然後一人轉身挺立邁進了大殿。

“好!好!”嘉靖目光不再看黃錦,望向了精舍門外,“總算有人願意認賬了。陳洪。”

“奴才在。”陳洪大聲應道。

嘉靖:“叫他進來。”

“是。”陳洪轉身對著門外喊道,“趙貞吉進來!”

趙貞吉的身影很快出現在精舍門外,跪了下來。

嘉靖緊望著他:“‘四德亨利元’。內閣四個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個‘貞’字。趙貞吉,朕沒有看錯你,進來,把該說的話向朕說了。”

“是。”趙貞吉在門外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進了精舍,在離嘉靖三尺開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說吧。”

趙貞吉抬起了頭:“臣斗膽乞求陛下,能否將海瑞寫的那個賀表先讓臣看看。”

嘉靖剛才還滿含懷柔的目光這時倏地倒了過來,趙貞吉跪在他面前的身影這時也隨著他的目光倒了過來,剛才還十分柔和的聲音這時也立刻又變成了像深洞裡刮出來的風:“‘賀表?’你現在還說海瑞寫的是賀表?”

嘉靖這樣的目光趙貞吉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聲音也是第一次聽到,他彷彿被一下子扔進了一個沒有底的深淵,只覺得那顆心一直在往下沉。終於,他想起了自己進來時“置之死地而後生”與君王這局千古一賭!咬著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將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邊到處散落的那些奏疏,乾脆將恐懼全然拋掉,大聲奏道:“臣再次斗膽乞求陛下,將海瑞寫的東西給臣看看。”

嘉靖見他居然沒有被自己這屢屢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聲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順了過來,盯著趙貞吉:“你是想說,海瑞寫的這個東西你事先一點不知道?”

趙貞吉:“臣回奏陛下,臣確實不知道。”

嘉靖望著陳洪笑了,是那種尋找默契的陰森的笑:“看見了吧?一個比一個厲害,先把自己洗刷乾淨了,再來跟朕鬥法。趙貞吉,你豈不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趙貞吉深低著頭:“臣愚鈍,不知聖上所指,請聖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戶部尚書,海瑞是哪個部的主事?”

趙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戶部主事。”

嘉靖:“海瑞的這個東西是誰拿來的?”

趙貞吉:“回奏陛下,是臣親自去他家裡拿來的。”

嘉靖:“誰叫你去拿的?”

趙貞吉被這一問怔住了,沒有立刻回話。

嘉靖:“啞住了?不敢說出你背後的人了?”

趙貞吉:“回奏陛下,是徐閣老叫臣去催拿賀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當著眾人叫臣去拿賀表的。”

“好一張利嘴,還說是賀表。”嘉靖又望向陳洪冷笑。

陳洪接言了:“趙貞吉,是英雄,是好漢,就敢做敢認。你屬下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備好了,你這個堂官反而連他也不如?”

趙貞吉倏地望向了陳洪,陳洪正陰陰地緊盯著他,他也毫不示弱緊盯著陳洪。

嘉靖冷眼望著陳洪和趙貞吉那兩雙互相逼視的眼,知道今天這一仗已經上得滿弓滿弦,怒氣慢慢壓住,鬥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說道:“趙貞吉,你被陳洪問住了?”

趙貞吉倏地轉望向嘉靖:“回奏聖上,臣不是被陳公公問住,臣是不屑回答陳公公這樣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陳洪差一點跳起來,“海瑞就是這個趙貞吉指使的,至於趙貞吉背後是誰,主子將他交給奴才,奴才有辦法讓他開口。”

這便是要拿人了!只待嘉靖答一句,大獄立刻興起。

殿門外,大臣們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裡,卻都閉上了眼。

陳洪憋足了勁在等著嘉靖一聲旨下,嘉靖這時偏又沉默著,只是盯著趴跪在面前的趙貞吉。

趙貞吉這時竟顯出了難得的定力,雙手撐地,一動不動。

嘉靖越是這個時候越是陰沉,望了一眼陳洪:“你不想聽他如何反說你是大逆不道嗎?”

“是。”陳洪嚥了一口唾沫,轉對趙貞吉喝道,“說!”

趙貞吉又抬起了頭,深深地望著嘉靖:“是!海瑞是臣的屬下,他欺君,等同於臣欺君,此臣罪一。海瑞寫的這個東西是臣親自拿來呈奏聖上的,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此臣罪二。海瑞呈奏上來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與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經難逃其咎。海瑞既然備下了棺材願意伏誅,臣也無非備下一口棺材願意伏誅罷了。陳公公問臣是不是英雄好漢,臣這就回陳公公的話,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陳公公何以稱他英雄好漢?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漢,陳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漢?陳公公這話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懇請陛下命陳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陳奏。”

一直低頭趴在那裡的黃錦這時猛地抬起了頭,毫不掩飾讚賞的目光望向了趙貞吉。

嘉靖倏地望向了黃錦:“佩服了?心裡在想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漢是嗎?”說完這句他又轉望向陳洪:“陳洪,你有眼力,那個海瑞是英雄好漢,這個趙貞吉也是英雄好漢。你這話不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極對。極對!極對!極對!”

趙貞吉從進來到這時眼中才慢慢閃出了絕望,但依然望著嘉靖,一動不動。

嘉靖這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歡英雄好漢!包括你的什麼恩師,你的什麼靠山,你的什麼同黨,是英雄是好漢都站出來。朕都喜歡!”

“臣不是英雄好漢!更不是誰的同黨!”趙貞吉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還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懸於自己現在回話的這一線之中,咬著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要說恩師陛下就是臣的恩師!二十四年前臣從翰林院任檢點,之後升侍讀,升巡撫,升戶部尚書,一直到兩月前升列臺閣,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說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說同黨,臣也只是陛下的臣黨!君不密則失臣,陛下適才所言,非君論臣之道。臣懇請陛下收回!”

這一番話趙貞吉是拼著命說出來的,以至於朗朗之聲在精舍在大殿久久迴旋!

這聲音也灌滿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麼了?他怔怔地坐在蒲團上,兩眼望著精舍對面視窗外被殿坪無數盞燈籠照得通明的燈火發愣。而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顯然也都被趙貞吉今天殿內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閃出了激動,就連一向不甚看好趙貞吉的高拱也被大殿裡傳來的聲音激動得熱血沸騰!

徐階又已然老淚盈眶,畢竟年事已高,聽完了趙貞吉這一番激烈的奏對,身子便覺著軟了,站在身邊的高拱一把扶住了他,徐階雖被他扶著,已然又帶頭跪了下去。

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都又跟著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帶著希望仍然望向並望不見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豎在那裡聽著下面的趙貞吉能不能奏對出起死回生之語。

嘉靖慢慢收回瞭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從來沒有這樣茫然,從來沒有這樣孤立無助,又慢慢移望向趴在面前的趙貞吉,然後轉望向陳洪:“陳洪。”

陳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這個趙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話,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話,你收不收回?”

陳洪:“回主子,奴才絕不收回!今天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從太祖高皇帝以來所未有,歷朝歷代亦前所未有。這個趙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懇請主子切勿被他欺瞞了,更不要被他背後的人欺瞞了。那個海瑞得立刻抓起來,這個趙貞吉也得立刻抓起來!平時同那個海瑞有往來的人都要抓起來!要徹查,徹查到底!”

嘉靖深深地望著陳洪:“誰來查?都查誰?”

陳洪:“奴才來查,牽涉到誰便查誰!”

嘉靖不看他了,又轉盯向趙貞吉:“趙貞吉,陳洪這句話該不是大逆不道吧?”

趙貞吉:“聖上既然聽信了陳公公之言,臣現在就去詔獄。”

“朕誰的話也不聽!”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來,“你想去詔獄現在也還早了!你剛才不說是朕的門生嗎?是朕的臣黨嗎?是與不是,朕現在不會認你也不會否你,朕就認你是英雄好漢,這句話朕也絕不收回!讓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說到這裡他一下子覺得氣短了,腦子裡也覺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動,嘴裡兀自喃喃唸叨:“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陳洪……”

陳洪有些發怔,這句話便應得有些踟躕:“奴才在。”

嘉靖:“你一個,趙貞吉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一個,大理寺一個,提刑司一個,鎮撫司一個……”說著他眼睛發直在那裡想著:“朝天觀一個……玄都觀一個……去查那個海瑞,去查他的同黨……”

朝天觀和玄都觀都說上了,這豈不是瘋話?這次不只是陳洪,連趙貞吉和黃錦都看出了嘉靖的異樣,三雙眼睛也都跟著他直了。

“啟、啟奏主子萬歲爺。”陳洪說話也不利索了,“奴才們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睛一直還直在那裡,像是在答陳洪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從誰查起……,抓哪些人……呂芳。”突然他望向了黃錦。

“主子!”黃錦哭出來了,膝行著靠了過去,扶住了嘉靖。

嘉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著他:“你說,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主子!”陳洪看出了嘉靖已然有些瘋魔,也連忙奔了過來,扶住了他,大聲叫著提醒,“他不是呂芳!呂芳是奸黨!主子快下旨意吧!”

嘉靖已然兩眼緊閉,牙關緊咬,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

黃錦猛地站起,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嘉靖。

趙貞吉也已然站起,從一旁扶著嘉靖。

陳洪依然大聲喊道:“主子!主子!這個時候您得拿主意呀!”

“陳洪!”黃錦滿臉是淚大聲吼了出來,“你還是不是人!該查的你去查就是,還想逼死主子嗎!來人!快來人!傳太醫,傳太醫呀!”

“傳太醫!快傳太醫!”大殿裡當值的兩個太監一邊呼喊著一邊奔了出來。

“李閣老、肅卿!”徐階一聲急喊,撐著站了起來。

高拱也立刻站了起來,李春芳爬著站了起來。

其他六部九卿的堂官心亂如麻地仍跪在那裡望著他們三人。

徐階:“我們進去!”

高拱一手挽著徐階率先進了殿門,李春芳踉蹌著跟進了殿門。

“皇上!”徐階喊了一聲,再也顧不了許多,領著高拱和李春芳奔進了精舍。

黃錦在後面抱著嘉靖,陳洪和趙貞吉一邊一個攙著嘉靖。

徐階、李春芳和高拱都靠近了蒲團,在蒲團前跪下了,抬頭望著嘉靖。

偏在這個時候嘉靖的眼睛睜開了,兩眼通紅,滿臉也是通紅,原來剛才一刻他用上了幾十年的運氣玄功,把那口氣從丹田裡又提了上來,感覺到三雙手在扶著他,又看到了徐階三人未奉旨便奔進了精舍,吼了一聲:“撒手!”

陳洪第一個鬆開了手,立刻對趙貞吉喝道:“撒手!”

趙貞吉慌忙鬆開了手,在原地又跪了下來。

只有黃錦還在身後抱著嘉靖。

嘉靖:“陳洪。”

“主子,奴才在。”陳洪急答。

嘉靖:“先把朕背後這個吃裡扒外的奴才抓了。”

“是!”陳洪大聲答著,對外喊道,“來人!”

兩個大殿裡的當值太監立刻奔了進來。

陳洪:“把黃錦拿了,先關到司禮監去!”

兩個當值太監應了一聲,向黃錦走去,站在他的身邊。

黃錦這才慢慢鬆開了抱嘉靖的手,走到他的前面,跪下磕了個頭,站起來走了出去。

兩個當值太監緊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徐階。”嘉靖的目光盯向了徐階三人。

徐階:“皇上,臣在。”

嘉靖:“誰叫你進來的?是想來逼宮嗎?”

徐階趴了下去,李春芳和高拱都趴了下去。趙貞吉在一側也跟著趴了下去。

嘉靖:“是海瑞的同黨現在要跑還來得及,不是同黨就都到內閣值房去。候查!”

徐階慢慢站起了,李春芳、高拱慢慢站起了,趙貞吉猶豫著也跟著站了起來。

“站住。”嘉靖的目光倏地刺向趙貞吉,“做了一把英雄好漢,你也想走?”

趙貞吉又跪了回去:“臣候旨。”

嘉靖:“朕沒有旨再給你,聽陳洪的。”說完這句他才不屑地又望向徐階三人:“出去!”

徐階、李春芳和高拱轉過了身子,走了出去。

陳洪望向了嘉靖。

嘉靖:“拿著那個畜生寫的這本東西,該查誰,該抓誰,該審誰,怎麼審,你心裡明白。”

“奴才明白!”陳洪跪了下去,拾起了被嘉靖扔在地上的那本海瑞的奏疏,磕了個頭站了起來。接著望向趙貞吉:“英雄好漢,跟我走吧!”

趙貞吉這才也向嘉靖磕了個頭,站了起來。

火把亂晃,已是半夜。來的人全是大內提刑司的提刑太監,鎮撫司的錦衣衛沒有來一個人。

一雙雙穿著釘靴的腳像一隻只鐵蹄,從海家洞開的宅門密集地踏了進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腳踏得地都顫動了!

擁進院子,好些提刑太監便分作兩路,一路奔向西廂房,一路奔向東邊的廚房和柴屋!

提刑太監的頭領著一群提刑太監直奔北面正屋。

提刑太監的頭奔到北屋門外倏地站住了。

跟著他的那群提刑太監也猛地剎住了腳步。

正屋的門竟洞開著,一把椅子擺在方桌前,椅子上端坐著海瑞。他的背後擺著一具白木棺材!

提刑太監的頭緊緊地盯著坐在北屋正中的海瑞:“戶部清吏司主事海瑞是嗎?”

海瑞站了起來:“我就是。”

“鎖了!”提刑太監的頭低喝了一聲。

兩個提著腳鐐和手銬的提刑太監立刻奔了進去。

海瑞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環形的鐵鏈先套住了海瑞的脖子,接著一緊,一把銅鎖緊扣著脖子咔嚓一聲鎖上了!鐵鏈的下端便是手銬,飛快地銬住了海瑞的雙手,也咔嚓一聲鎖上了!

另一個提刑太監蹲了下去,先將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了海瑞的左腳,再將另一隻環形腳鐐套住了海瑞的右腳,兩隻腳鐐間的鐵鏈相距不到五寸,還被一把大鎖咔嚓一聲也鎖上了。

這一套腳鐐和手銬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縣衙門本是用來對付江洋大盜的,無論何人,本事再大,上了這一套刑具便寸步難逃。可在提刑司和鎮撫司卻用它專一鎖拿皇上厭怒的官員,名稱也改了,叫做“金步搖”:一是因為從頭到腳全身都披滿了鎖鏈,每走一步都鋃鐺發響;二是因為手腳全銬在了一起,兩隻腳鐐間被鎖鏈牽著只能一步一步挪動,走起路來就像女人的金蓮碎步,因而取此雅名。用意十分陰損,就是要侮辱那些清流自居的文官,如當年的“越中四諫”“紹興七子”,上的都是這套刑具。

“帶走!”提刑太監的頭一聲令下。

兩個提刑太監便去扯那鎖鏈。

“慢著!”提刑太監的頭連忙低喝,“一根汗毛也不要傷了他的,要查背景!”

“是。”兩個提刑太監鬆下了鎖鏈,只能讓海瑞自己慢慢挪著向屋外走去。

“搜!細細地搜!”提刑太監的頭又喝道。

其他太監蜂擁而入,幾個奔入東臥房,幾個奔入西書房,有幾個直奔棺材,將棺材蓋掀翻在地,竟連棺材都查了起來。

棺材內整齊地疊著海瑞那件六品官服和官服上擺著的那頂六品官帽。一個太監抓出了那頂官帽,另一個太監抓出了那件官服,兩人同時一抖,什麼也沒有。再向棺材裡看去,已是空空如也!

因為有吩咐,押海瑞的提刑太監們不好動粗,只得耐著煩,跟著他,看他披著鎖鏈慢慢移了出來,走到院門口時被高高的門檻擋住了。

那些提刑太監既不動粗也不幫他,心裡恨著本是宮裡大喜的日子,每人都應得到皇上的恩賞,卻因此人一錘子全給砸了,深更半夜還要來當此苦差,便一個個站在邊上看著,要看他自己從門檻上爬過去。

海瑞從上鎖那一刻起就沒有正眼看一下這些人,這時站在門檻前低眼只見火把照耀下身前身後都是勁裝釘鞋的腳,卻沒有一個人過來幫他邁過這道門檻。

“想過去嗎?跪下來,爬過去!”一個提刑太監的聲音在他身側叫道。

海瑞渾若未聞,慢慢移轉了身子,背向院門,抓住了鐵鏈向門檻上坐了下去,然後抬起雙腳移動身子把腳移向了門檻外,又抓住鐵鏈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那些提刑太監們對望了一眼,倒是對他這招露出了些賞識。

海瑞看到了門邊的囚車,挪移著徑自向囚車走了過去。

提刑司的囚車都是密封的,只在車尾裝了一扇門,這時門開啟著,海瑞走到了囚車車尾的門邊,站在那裡。

這時有兩個提刑太監來幫忙了,一邊一個提起了他,將他送進了囚車。

接著囚車門從外面哐噹一聲閉了,又咔嚓一聲鎖了。

燈籠火把又點滿了司禮監值房外的大院,左提刑右鎮撫,兩司的頭目們又都緊急召來了,單腿跪在院坪的兩邊。

陳洪昂首立在值房門口,趙貞吉低著頭站在他的左邊,司禮監另外三個秉筆太監分站在他們兩邊。奉上諭緊急召來協助辦案的一個刑部侍郎、一個大理寺少卿、一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則比他們低了一等,低頭站在值房門石階的下面。

天將明未明,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夜風中發出劈啪的爆花聲。

陳洪偏又一直不吭聲,也不知他在等著什麼。其他人站著的跪著的更覺得這夜不知何時天明。

一陣腳步聲踏碎了沉寂,那個帶頭抓海瑞的提刑太監奔進來了,直奔到陳洪面前跪下:“稟祖宗,海瑞抓到詔獄了!”

“好!”陳洪這才開聲了,望著那個提刑太監的頭,“陪著趙大人這位英雄好漢,立刻去審那個英雄好漢!問的話,答的話,一個字也不許落下,給我都記好了!”

“是!”那個提刑太監的頭站了起來,望向趙貞吉,“趙大人,請吧。”

趙貞吉陰沉著臉,跟著那個提刑太監走了出去。

陳洪這才開始發配眾人:“聽好了,朝廷出了謀逆大案!”

跪著的頭都一驚中抬了起來,全望向了他。

陳洪:“一個戶部的主事上了本要逼皇上退位!至於他背後牽著哪些人,一個個都要查出來。常言道,沒有內賊引不來外盜,有些人就在我們身邊,在皇上身邊。現在先從咱們身邊查起。把那個姓黃的奴才押進來!”

院外立刻有了吼應,所有的目光都轉了過去。

黃錦這時已被上了手銬,由兩個提刑太監押了進來,押到了院中的石面路上,面對陳洪站在那裡。

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黃公公怎麼可能是內賊?他怎麼會逼皇上退位?真是匪夷所思!

陳洪的目光刷地刺向了黃錦。

黃錦本就是個又笨又直十分倔強的人,這時鎖鏈纏身,依然把頭抬得高高的,偏不看陳洪。

陳洪笑了:“還以為你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站在那裡,等著批紅嗎?打腿,讓他跪下!”

押黃錦的自然是陳洪的心腹,這時二人同時踹向黃錦的腿腕,黃錦被踹得跪了下來,兀自撐著地又挺直了身子,還是把頭高高地昂著。

陳洪怒了:“你那個頭昂得好高啊,是想看天上的星星嗎?賞嘴,讓他多看些星星!”

押他的太監一邊一個,一人掄起左掌,一人掄起右掌,向黃錦的臉猛抽起來!

黃錦開始還硬挺著,接著便看見滿眼都是金星,再接著便是一片漆黑,終於倒了下去。

滿院子跪著的人,還有站在屋簷下的三個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些低下了頭,有些閉上了眼。

“扶起來!”陳洪又喝道。

兩個提刑太監一邊一個拉起了黃錦,黃錦的頭軟軟地垂在胸前,被拽跪在那裡。

“澆醒他,讓他指認同黨!”陳洪又喝道。

涼水是常備的,這時另一個提刑太監提著一桶水劈頭向黃錦潑去。

黃錦渾身顫抖了一下,從黑暗中又醒了過來,竭力想睜開眼,卻發現眼睛睜不開了,只有一線,模模糊糊只能看見若有若無的燈光,滿臉都已經腫了。

陳洪兇狠地盯著他:“講義氣不講義氣現在都不管用了,要不想牽連更多的人,就指出幾個同黨!”

黃錦提起一口氣,張嘴吐向陳洪:“呸!”

那口血水卻只落在陳洪的腳前。

滿院子的人都望向了陳洪,燈籠光火把光把那些眼睛照得也成了一點點火光。

陳洪默住了,閉上了眼,想了一陣子,然後又睜開了,慢慢掃視著滿院子那些閃著光的眼睛:“我知道,你們早來的晚來的都有好些受過呂芳的恩惠,都還在心裡念著那個老祖宗的好處。可有一點你們得想明白了,呂芳真要是那麼個好人,就不會背叛主子萬歲爺。我們這些人,第一要講忠心,第二才講義氣。我陳洪在宮裡這幾十年,就這一點從不含糊。今天我還是這一點心,首先要忠主子,然後能保的我都會保。誰叫呂芳管你們管了幾十年呢?你們這些人裡,有許多都是身不由己,只要心裡還揣著對主子萬歲爺一個‘忠’字,我都既往不咎。可像這個黃錦,把呂芳看得比主子萬歲爺還高,比主子萬歲爺還重,這便萬不能饒!他裝出的這一副講義氣的樣子,我陳洪比他要強十倍,強百倍!在這裡我說了,宮裡二十四衙門,外加上一個鎮撫司,以往跟呂芳有關聯的,我只抓一個人,便是這個黃錦!其他的只要幡然悔悟不再念著那個呂芳,不再跟著這個黃錦跑,我都保!可還是有兩個我保不了,因這兩個人跟那個海瑞有關!朱七,齊大柱。”

朱七和齊大柱依然還跪在右邊鎮撫司人群的第一排,這時已然站起。

陳洪:“海瑞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大逆不道的人,你們怎麼要跟他鉚在一起?”

齊大柱想答話,朱七用手按住了他,大聲答道:“陳公公什麼都不用問了,給我們上刑具吧!”

陳洪擺了一下頭,又有兩個心腹提刑太監提著手銬過來默默地將朱七、齊大柱都銬上了。

陳洪:“鋼筋鐵骨的人,不要打他們,打了也沒用。讓他們自己天良發現,把事情都講出來。”

朱七和齊大柱也被押出了院子。

“下面輪到你們的差使了。”陳洪望向了石階下站著的刑部那個侍郎、大理寺那個少卿、都察院那個左副都御史,“皇上有旨,徐閣老和內閣那幾個閣員,還有六部九卿的堂官們眼下都在內閣值房候著,你們去,叫他們各自寫辯狀,與海瑞有關的就寫有關,與海瑞無關的就寫沒關。不要冤枉了一個好人,也不要放跑了一個逆賊。”

那三個人立刻面露難色,怔在那裡。

陳洪:“我知道這個差使讓你們為難。一個刑部侍郎、一個大理寺少卿、一個副都御史,論官職他們都是你們的上司。可你們心裡要琢磨明白了。現在,你們是奉旨辦差,在查清楚以前,他們什麼也不是。‘忠’字當頭,你們的前程誰也動不了。賣人情,留後路,那就什麼後路也沒有。聽清楚了?”

三個人一齊拱手答道:“卑職們明白。”

陳洪:“去吧。”

那三個人腳下像踩著棉花向院門外走去。

“石公公,孟公公,卞公公!”陳洪望向另三個秉筆太監。

“屬下在。”三人低頭低聲答道。

陳洪提高了聲調:“會集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九城戒嚴!那個海瑞招供之前,一個官都不許出門!”

北鎮撫司詔獄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獄!四面石牆,滿地石面,頂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崗岩鋪砌而成。獄深地面一丈,常年不見日光,乾燥如北京,都常見潮溼,人關在裡面,就是不動刑,時日一久也必然身體虛弱,百病纏身。

提刑司的人看著,燈籠提著,趙貞吉被他們領著走下了詔獄的石階,只見裡面石道幽深,只有牆上的油燈微光昏黃。

趙貞吉的臉此時比這暗獄還要陰沉,轉過了一條石道,又轉向另一條石道,他的臉也越來越陰沉。

佛家有語云:“遠者為緣,近者為因。”這個趙貞吉和海瑞可謂既有遠緣又有近因。在浙江查辦改稻為桑的案子,時任知縣的海瑞便屢屢抗命,鬧得身為巡撫的趙貞吉心裡深惡卻無可奈何。先後調京,海瑞偏又在趙貞吉任尚書的戶部當主事,開始幾個月還相安無事,孰料他一夜之間驚雷炸響,滿朝震動!第一個受牽連的又是自己這個頂頭上司,趙貞吉的惱恨可想而知!

提刑太監和錦衣衛的獄卒終於把趙貞吉領到極幽深的一個牢門前站住了。

牢裡沒有燈,牢門外的燈籠光灑進去,隻影影綽綽能看見那個海瑞依然戴著腳鐐和手銬,箕坐在地上散亂的稻草上,閉目養神。

趙貞吉的眼中立刻射出深惡的光:“提到刑房去,我要細細地審他。”

“那可不成。”陪他來的提刑太監的頭陰陰地答道,“上邊打了招呼,不能動刑,就在這裡審他。”

趙貞吉動氣了:“叫我在這樣的地方審他?”

提刑太監的頭:“我們也不願意。可這是上邊的意思,趙大人在裡面審,我們在外面記錄。”

趙貞吉把那口氣嚥了回去:“開牢門吧。”

牢門打開了,趙貞吉剛走了進去,只聽見背後牢門立刻哐噹一聲關了,猛回頭一看竟又被上了鎖。

“幹什麼?”趙貞吉怒向門外那提刑太監,“連我也鎖上嗎?”

提刑太監的頭:“上邊的意思,問的話一個字也不能漏出去。趙大人問完了,我們自然會開鎖讓你老出來。”

趙貞吉這口氣可憋到了家,緊閉了下眼,又睜開來向這座牢房掃了一遍,除了地上的亂草,凳子也沒有一把,看樣子自己只得站著問案了。

牢門外卻立刻有人抬來了一把矮几,一隻小虎凳,矮几上擺著紙筆墨硯,提刑太監的頭在矮几前坐下了:“趙大人,問案吧。”

“海瑞!”趙貞吉這一聲吼把怒氣吼了出來。

海瑞聽憑那些人剛才問答忙活,一直沒有睜眼,這時才慢慢睜開了眼,望向趙貞吉。

海瑞:“卑職在。”

趙貞吉:“你乾的好事!”

海瑞不語。

“回話!”趙貞吉怒吼了。

海瑞慢慢答話了:“我的話在奏疏裡都寫了。趙大人可以去看奏疏。”

趙貞吉偏又沒有看到過奏疏,更是又氣又急:“你在奏疏裡都寫了些什麼?誰叫你寫的!從實招來!”

海瑞望向了他:“趙大人來審問卑職,皇上卻沒有將卑職的奏疏給趙大人看過?”

趙貞吉雖然氣極,卻立刻捕捉到這個話頭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機,聲色俱厲地大聲說道:“謀逆之言,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能看的嗎?”說完他有意停在那裡,等牢門外把他這句話記錄下來。

牢門外提刑太監的頭果然在那裡飛快地記錄著。

心思不同,用意卻是一樣,趙貞吉要竭力辯白自己還有朝中的大臣與海瑞無關,海瑞這時也正要讓皇上明白自己的上疏與任何人無關。兩個人便都沉默著在等牢門外記錄完這句話。

海瑞這才又說道:“趙大人既然連卑職的奏疏裡寫的什麼都不知道,怎麼知道卑職寫的是謀逆之言?”

趙貞吉是真被問住了,而這次的沉默也就無需假裝了,在這又一次沉默的片刻,在等著牢門外記錄這句話的片刻,他才感覺到了這個海瑞也並不想將自己將別人牽連進來。有了這個感覺,聰明如趙貞吉立刻有了主意,那便是放開來窮追海瑞,反正他也不會供出任何人。

“海瑞!”趙貞吉等牢門外記錄下了上面那句話,接著問道,“你為什麼上這道疏?”

海瑞:“上疏是為臣的天職。”

趙貞吉:“你的奏疏裡到底寫了什麼大逆不道之言?”

海瑞:“有無大逆不道之言皇上知道,你可以去問皇上。”

“我現在問的是你!”趙貞吉提高了聲調,“我現在是奉旨問你!”

海瑞:“我的奏疏是寫給皇上看的。皇上如果願意公諸眾大臣,自會給你們看。皇上不願公諸眾大臣,我對誰都不能說。”

趙貞吉慢慢轉過了頭,望向坐在牢門外做記錄的提刑太監,目光裡的神色十分明確,這個案子他無法審問下去了。

無奈那提刑太監低垂著眼看也不看他,只提著筆等著記錄。

趙貞吉無法,又轉對海瑞問道:“那我再問你,是誰指使你寫這道奏疏的?”

問完這句,趙貞吉自己先就緊張了,牢門外那個提刑太監也抬起了頭,明顯也有些緊張了。

海瑞在這個時候偏不回話了,慢慢閉上了眼。

趙貞吉:“回話!”

海瑞仍然閉著眼:“趙大人平時上疏也要人指使嗎?”

“什麼意思,直言回話。”趙貞吉緊接著逼問。

海瑞:“不用問了,卑職在給皇上的奏疏裡寫得很清楚,第一句就是‘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除了海瑞,這道奏疏與任何人無關。”

趙貞吉深深地望著這個自己平時就深惡的下級,見他鐐銬纏身依然端坐如山,雙眼微閉卻氣定神閒,這時也不禁從心底裡浮出了一絲敬意。

話顯然是問不下去了,趙貞吉又慢慢轉過了身子,卻發現牢門外那個提刑太監的頭已經主動地將牢門的鎖開了,一副恭候他出來的樣子。

趙貞吉這倒有些意外,反而不敢急著出去了,望著那提刑太監的頭:“公公都聽見了?”

那提刑太監的頭:“都記下了。”

趙貞吉:“那今天就不審了?”

提刑太監的頭:“審不出來還審什麼。”

趙貞吉驚疑不定地望著那提刑太監的頭慢慢走出了牢門。

牢門又被哐噹一聲鎖了。

海瑞的那道奏疏這時竟展開著赫然擺在裕王的書案上!

陳洪微低著頭站在書案一側悄然望著緊盯著奏疏的裕王。他也有些大出意外,今天面對這樣一件天大的事,平時一直讓人覺得孱弱的裕王卻看不出一絲的驚慌失措,而是定定地站著,目光深沉。

“王爺。”陳洪低聲試探地喚了一聲。

裕王這才將目光慢慢瞟向了他。

陳洪低了頭:“萬歲爺有旨叫奴才問王爺,看了這道奏疏王爺如何回話。”

裕王兩眼虛望向上方:“聽清了如實回旨:此人竟敢如此狂悖辱罵父皇,作為兒子我必殺此人!”

陳洪抬起了頭,滿眼欣慰:“奴才一定如實回旨……”

“我的話還沒有完。”裕王截斷了他,“可作為列祖列宗的子孫,我若能繼承大統必重用此人!”

“王爺!”陳洪被這句話嚇得一顫,雙腿跪了下去,“奴才懇請王爺將這後一句話收回去!”

“不收回。我絕不收回。”裕王這時身上竟也出現了從父祖的血統裡承繼的固執,堅定地說道,“我知道,父皇是疑心上了是我在指使這個人上的這道疏,疑心我要逼父皇退位。我這就寫本章,懇請父皇開去我的王爵,罷為庶民也好,賜我自盡也好,我一定立刻奉旨。”

說完這番話,裕王立刻操起了筆,攤開空白的本章疾書起來。

“王爺!王爺!”陳洪跪在那裡疾呼了兩聲,見裕王依然運筆如飛,便膝行了過去,雙手抓住了裕王的手腕,大喊了一聲:“王爺!”

裕王的手被抓住了,冷冷地望向了他。

陳洪依然抓住他的手,高抬著頭:“王爺想要亡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嗎?”

裕王:“列祖列宗的江山已經要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裡亡了,還輪得上我去亡國嗎?”

“王爺這話包括奴才?”陳洪睜著驚惶的眼直望著裕王。

裕王不答。

陳洪慢慢鬆開了裕王的手,轉頭望向了供在一座紫檀几上的劍,站起來走了過去,雙手捧過那把劍又面對裕王跪下了:“王爺如果這樣看奴才,現在就賜奴才死了吧!”雙手將劍高高一舉。

裕王冷笑了一聲:“內閣大臣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被你禁閉在西苑值房,大明朝都已經癱了,除了皇上,就數你大,我哪能殺你!”

“王爺冤煞死奴才了……”陳洪舉劍的手軟了下來,趴在地上突然大聲哭了。

裕王不再看他,也不再寫奏本,兩眼虛虛地望著前方。

陳洪哭了一陣,收了聲,又望向裕王:“王爺既這樣認定奴才,奴才今天不死,明天不死,總有一天死無葬身之地。要死的人了,懇請王爺讓奴才說幾句話。”

裕王:“你要說什麼,誰能擋你。”

陳洪抹了一把淚:“那奴才就說。王爺請想想,不要說皇上萬歲爺那樣剛烈的人,從古至今,攤上哪一個帝王看到海瑞這樣的奏疏能夠忍受得住?正如秦王所言,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今夜突然出了這麼一件捅天的事,王爺告訴奴才,奴才該怎麼做?”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

陳洪:“奴才能做的,第一件便是替皇上消氣,一切事都要讓皇上消了氣,才不至於不可收拾。”

“把滿朝大臣都關起來就能讓皇上消氣?”裕王的語氣已經有些柔和了。

陳洪:“消了氣才能慢慢釋去皇上的疑心。奴才伺候皇上三十年了,也算是知道皇上的人。皇上一旦起了疑心,豈止是大臣們中有許多人要受牽連,王爺也會受到牽連。奴才這樣做也是為了慢慢消去皇上的疑心。王爺請想,奴才為什麼要慫恿皇上讓趙貞吉去審海瑞?趙貞吉是徐閣老的學生,徐閣老又是王爺的師傅,那海瑞偏又是趙貞吉的屬下。趙貞吉不卸去嫌疑,所有的人便都有嫌疑。奴才這點苦心,王爺難道不能明察!”

這番話打動了裕王的心,他又開始重新審視跪在面前這個人來。

陳洪又抹了一把淚:“王爺說奴才將滿朝大臣禁閉在西苑,奴才算個什麼東西,就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有這個膽也沒這個本事敢跟我大明朝滿朝的大臣為敵。這個時候只能讓他們在值房坐著,同時奴才已經將海瑞進京後所有的行狀從司禮監調了出來呈交皇上御覽。海瑞進京後的情形奴才早就問過了,除了跟都察院御史王用汲還有鎮撫司的齊大柱有些往來,跟朝中其他任何大臣都沒有往來。皇上看了那些呈報,自然便釋去了對群臣的疑心,明天一早也就會讓徐閣老他們回部衙理事。王爺,您給奴才一個明示,奴才除了這樣做,還能怎樣做?奴才做的這些是想亡我大明的天下嗎?”說完又趴了下去,大哭起來。

裕王看著陳洪,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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