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醫吃了一驚, 心說好啊,行賄都行到我頭上來了。面上卻不動聲色,問:“你為什麼這個想法呀?”
頤行說:“我野心勃勃啊, 我想為妃為嬪,想掙功名, 撈我哥哥和侄女兒。您聽說過我們家的境況吧?我哥哥給罰到烏蘇里江看船工去了, 侄女也給送到了外八廟。我哥哥他腿腳不好, 受不得溼寒,我侄女兒小不愛念佛,皇上罰她天天抄佛經, 不是讓她比死還難受嗎。我爬上去, 不為別的,為光耀門楣,我們女孩兒不能上前朝當官,好在後宮使勁兒。為了我的遠志向,您幫幫我吧。”
所以是真不見外呀, 見了兩回掏心掏肺自來熟了。
夏太醫歪著腦袋琢磨了下,“後宮裡頭嬪妃多了,皇上未必為一個你, 赦免了你哥哥和侄女。”
“那瞧我的本事了,橫豎我立志當寵妃, 不當寵妃, 權也行。我沒別的想頭,想救我哥哥和侄女, 您是性中人,一定能明白我的任在肩,對吧?”頤行說罷, 做出了個志在必得的表。
立志當寵妃,不當寵妃,權也行?想得倒挺美。
夏太醫心平氣和地看了她一眼,“后妃不得干政,算你爬上去,也未必能救你家裡人。其實別想那許多,先為自己再為別人,這才是明白人該乾的事兒呢。”
頤行說是,“我是先為著自己。您看我……”她託著胳膊站在他面前,“好好的家子小姐,輩兒還那麼,上宮裡當宮女,天兩頭挨罰招,多磕磣吶。我小兒是受人伺候的,上這兒我伺候人來了,心裡實不願。所以還得托賴您,您在皇上跟前提我兩回,說兩句好話,興許皇上一想起輩分兒,賞我個位分也不一定吶。”
這下子夏太醫開始覺得費思量了,“皇上瞧著輩份晉你的位,那也是拿你當長輩,什麼意思嗎?”
頤行說意思啊,“我倚賣,能在後宮一席之地成了,後頭的路我自己走。”
夏太醫想了想,終於鬆口說成吧,“等我找著機會,一定替你美言幾句。不過皇上這人務實,不看長相,你得想想除了漂亮,還什麼可取之處,到時候好留住聖心,提拔你上高位。”
這個問題點尖銳,且比較費思量。她琢磨了一下,發自己好像真沒什麼長處,琴棋書畫都沾點兒邊,然而一樣都不精通,要說可取之處,她遲疑著問:“能吃能睡,算嗎?”
夏太醫聞言,眉毛挑得高,“你覺得算不算?”
頤行忽然得難為,訕道:“好像不能算。不過我一樣長處,是溫柔,保證皇上說什麼是什麼,絕不唱反調。”
溫柔?紫禁城裡最不缺的是柔似水,難道她覺得宮六院是夜叉,都不知道如何籠絡皇上?
唉,讓她列舉自己的長處,實在太難為她了,夏太醫覺得還是算了,“到時候我自己看著編吧。”
頤行一聽,覺得這人真是太講義氣了,於是萬分激地向他蹲了個安,“那我的事兒拜託您啦,請您一定放在心上。”這時候已經到了瓊苑右門上,便站在門旁輕輕頷了頷首,“夏太醫,我送您到這兒了。天兒漸熱,這一路仔細暑氣。橫豎我的住處您知道,倘或什麼訊息,您發蘇拉跑一趟傳話給我,我再上御藥房拜訪您。”
她客客氣氣說完,又納了個福,臉上眯眯的,還是多年前那個模樣。
夏太醫呼了口濁氣,調開了視線,“姑娘回去吧。”自己撩袍邁過了門檻。
順著夾道往南,紫禁城的一長街好長啊,前頭內右門遙遙地,幾乎看不真切。他很少自己走遠道兒,想事的時候,漫步在這墁磚鋪的地面上,邊走邊琢磨,要不先賞她一個答應的名號?答應位分低,照例能受磋磨。姑奶奶自小沒受過罪,如果晉位的事兒太順利,她又該飄了。後宮那些嬪妃們,一個個都不是善茬,她要是沒克對她們的手段,自己怎麼指望靠她過上清閒日子?
可是算要賞名號,也得事出,晉了位她得面聖,那夏太醫是不是該功成身退了?
其實他也挺喜歡在這樣的相處之道,雖說荒唐且無聊,但卻是繁冗的帝王生涯中,很意思的一項調劑。姑奶奶缺心眼兒,她從沒想過夏清川是皇上,也從側面證實她是個講信用的人,從來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這個名字。
趣……他想。走出去才兩丈遠,他甚至回頭,想瞧瞧她是不是還在門上目送他。
也許會換來一個虔誠的微,和十年前古怪的容不一樣……於是他回身望了眼,驚奇地發瓊苑右門上居然空無一人!姑奶奶是個涼薄的人,當面聊得火熱,結果一轉身,她毫不耽擱地忙她關心的事去了。
前面夾道里,兩個人影一直挨牆靠壁往前蹭。越走越近,等終於看清他一人時,快步迎上來,接過了他肩頭的藥箱說:“萬歲爺,您受累了。”
皇帝倒覺得無所謂,難得這樣走一走,也算鬆散筋骨。
滿福朝瓊苑右門上瞧了瞧,嘴裡還在嘀咕:“這姑奶奶,來求人的時候那麼殷,還幫著背藥箱呢,怎麼用完了人,任由您自個兒回來了?”
皇帝道:“要不怎麼,送來送去,叫人說閒話?”
是啊,紫禁城裡的閒話可是殺人的利器。好在今兒寶華殿佛事,各宮都上那兒禮佛去了,要不然自好事之人不消停,非得挖出這戴著面紗的太醫是哪個不可。
皇帝一路佯佯向南,走進了遵義門,待進了養心殿,總算能卸下臉上紗布了。
懷恩絞了手巾子來,伺候他擦臉,果真天氣熱起來,障面下頭不透風,怪憋悶得慌的。
“找兩條上好的天絲來。”皇帝吩咐下去。
門前站班兒的明海應了聲“嗻”,也沒消多少時候,將兩條回疆的天蠶絲巾子敬獻了上來。
皇帝拿在手裡,用指腹捻了捻,比之紗布果然輕薄得多。但薄則薄矣,怕太透,便對摺了一下紮在臉上,叫左右檢視,能不能辨認出他的五官來。
懷恩心道好傢伙,這是算長期扮下去了,嘴裡卻說好著呢,“配上那件官服,姑奶奶指定認不出來。”
說起官服,皇帝了,那位雄心壯志的姑奶奶說了,要他辦事得力,將來要提拔他,讓他穿白鷳補子。
不可否認,他假扮太醫上癮,也很忌憚萬一被戳穿,場面不好看,便吩咐懷恩道:“上御藥房知會一聲,往後要是人找夏太醫,先人拖住了,即刻回稟養心殿。”
懷恩領了命,退到簷下發柿子過去傳話,抬眼瞧瞧前殿那座洋鍾,到了進小餐的時候了。
果然,御膳房掐著點地來了,影壁後絡繹出了一列侍膳太監,搬著各色糕點盤子,盤上撐小傘,每根傘骨上綴著小銀鈴,一路行來啷啷聲不絕於耳。
宮裡主子的作息都是定規的,哪個時辰該做什麼,紋絲不能亂。
養心殿是這樣,辰正進早餐,未初進小餐,餐後小憩一個時辰,申初起床,申末進正餐。這個時候各宮嬪妃該預備預備,進圍房等候皇上翻牌子了,翻中的留下侍寢,翻不中的回宮自便。其實要說宮裡的生活,一日日重複著相同的流程,著實枯燥乏味得很。不過為人多,時候也能碰撞出各種各樣奇怪的火花來。
善常在今兒扮得很精緻,一身煙翠的綠紗襯衣,外頭罩盤金繡鮮桃拱壽的雲肩,晉位後還沒得過恩寵,每回來都花足了心思。
她跟前的宮女石榴早早兒出去周旋了,和頂膳牌的徐颯一副很交的模樣,從圍房門上挨出來,輕俏遞了個眼色,說:“徐哥,上回您不是嫌靴子不跟腳嗎,我這兒繡了雙鞋墊子,手藝稀鬆,您千萬別嫌棄。”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雙喜鵲登枝的活計來,含塞進了徐颯手裡。
徐颯哎喲了聲,“姑娘心了,還給我繡鞋墊子吶……我媽都沒待我這麼好過。”
石榴嬌著,輕輕拍了他一下,“瞧您這話說的!咱們領差事歸領差事,差事之外不還人麼,一雙鞋墊子值什麼,往後什麼縫縫補補的活兒,管發人給我傳話是了。”
徐颯一聽,心道這丫頭怪不容易的,為主子鞠躬盡瘁到這份兒上,將來善常在要是得了聖寵,可不能虧待了她。
不過太監都是佔便宜的積年,要說交,什麼交呀,錢色都可成為交。
石榴剛才那一記輕輕的抽,像楊柳條兒撥弄在心絃上,一時渾身的骨頭都酥了。瞧瞧左右沒人,手垂下來,拿鞋墊兒在那磨盤一樣飽滿的屁股上剮蹭了一下,“那我這廂,先謝過姑娘盛啦。”
姑娘害臊了,臉如秋分後掛在枝頭的石榴般鮮紅。那耳朵上細小的紅瑪瑙墜子映著屋裡的光,在頸邊盪漾出一片旖旎的水色。
“玩歸玩,徐哥,別忘了盤兒上照應我們主子點兒。”石榴細聲說,“主子升發了,咱們不也雞犬升天麼,將來要是個所求,主子必定念著功勞,格外放恩典。”
這個套兒下得真夠的,將來所求,什麼所求?不是結個對食,主子睜一眼閉一眼麼。
徐颯嚥了口唾沫,兩眼睛直勾勾盯著石榴鼓脹的胸脯子,說:“妹妹,您是十月裡的果子,熟透啦。”
石榴半遮半掩了,“那盤兒上……”
“必定顯眼處。”徐颯賭咒發誓說,“妹妹您這麼瞧得起我,不嫌我是個缺嘴茶壺……我還什麼說的,肝腦塗地都為您呀。”
石榴滿意了,那欲說還休的,別提多招人喜歡了。商量定了,便不再逗留,一步回頭地走了。
徐颯痴痴看著她的背影,滋味地摸著下巴頦,摸多了,彷彿那地方能生出鬍髭來。
他的徒弟眼看師傅這樣,心裡也知道了個概,在那面銀盤裡尋找善常在的綠頭牌,找見了,指了指道:“師傅,這兒吶。”
原以為他會牌子挑出來,誰知徐颯的手指頭拐了個彎兒,和妃的牌子掂在手裡,擱在了風水最旺的那塊地方。
小徒弟不明白,問為什麼呀,徐颯剔了剔牙花兒,“女人再好,能銀子好?拿雙鞋墊子賄賂我,不開眼,且排在後頭吧。”說著搬起銀盤頂在腦門上,邁著碎步,一路往東暖閣去了。
屋裡才掌燈,天光還殘餘,皇帝坐在南炕上,半邊身子披掛著斜陽。
懷恩在一旁伺候進膳,見徐颯頂著牌子進來,輕聲道:“主子爺,膳牌到了。”
皇帝遲遲抬起目光,進晚膳時候一向兩撥牌子,宗室王公奏事是紅頭牌,後宮妃嬪侍寢是綠頭牌。這兩種牌子統稱膳牌,後是皇帝極不樂意見的,但這也是作為帝王必要受理的政務。
當然皇帝權叫“去”,懷恩本以為今天又是如此,卻不想皇帝懶懶調過了視線,居然很賞臉地在銀盤上掃視了一圈。
徐颯頓時來了精神,腰背挺得更直了,牌子送到皇帝眼睛底下。
皇帝抬起手,那纖長潔白的手指從一面又一面著位分名號的木牌上經過,最後停在了珣貴人的牌子上。
拈起來,再將牌子扣回去,他的御膳還沒吃完,翻完了牌子,繼續慢條斯理進他的櫻桃糕。
徐颯呵了呵腰,頂著銀盤卻行退出來,出門遇見明海聽,“今兒翻了沒?”
徐颯點了點頭,“珣貴人。”說完將銀盤交給徒弟,快步上後頭圍房去,站在門前掃袖了個千兒,“儲秀宮珣貴人,侍寢。”
珣貴人一愣,從人堆兒裡站了起來,似乎不相信,看了看身邊的宮女。
宮女喜形於色,握住珣貴人的手蹲安,“主兒喜。”
至於旁的沒被翻中的嬪妃們,則是一臉失落的模樣,還是裕貴妃最將之風,著衝珣貴人點了點頭,說:“好好伺候皇上。”
珣貴人說是,到這會兒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她進宮兩年了,恩寵一直稀鬆,在花團錦簇之中又是個不起眼的,今兒忽然被點了卯,實則好些人恨妒參半。
善常在是最不知遮掩的,她跺了跺腳,臉上盡是不甘。晉位兩個月了,皇上都沒正眼瞧過她一眼,她不明白,是自己家世不好,還是自己不夠會扮?不都說男人饞嘴貓似的嗎,天底下哪提拔完了,幹放著小婆閒看的人!
康嬪慣會做好人,著安撫她,“沒事兒,今兒不成還明兒呢,萬歲爺早晚會想起你的。”
善常在賭氣嘟囔:“我怕是要成為六宮的柄了。”
和妃嗤了聲,瞥一眼貴妃離開的背影,陰陽怪氣道:“那不至於,想當初咱們貴妃娘娘,進宮半年才侍了一回寢,如今還不是寵冠六宮?這叫器晚成,你呀,且等著吧,好日子在後頭呢。”說罷撫了撫鬢邊絨花,帶著丫頭一搖晃邁出了門檻。
永常在被降了等次,每日的點卯也還是得來,她悵然手搭在宮女的小臂上,小聲說:“萬歲爺程子沒翻牌子了,這回侍寢,珣貴人指定能懷個龍種。”
這麼一說,還沒走的人愈發酸了,穆嬪掖了掖鼻子道:“想是儲秀宮的風水好,懋嬪還懷著身子呢,又輪著了珣貴人。這要是遇喜,內務府該派幾個收身嬤嬤常駐儲秀宮才是,也免得來回奔走,多費腳力。”
反正這種酸話,幸被選中侍寢的人都得聽一遍,一時人都散盡了,剩珣貴人和貼身的宮女留在圍房裡,長遠不侍寢的人,依稀記得該挪到燕喜堂等著,便提起袍裾邁出了圍房。
結果剛踏上廊廡,見御前伺候的滿福迎面行來,到了近前堆著了個千兒,說:“珣主兒萬安,萬歲爺口諭,請珣主兒過東暖閣說話。”
珣貴人些惶惶的,在她印象中萬歲爺不是個樂意找嬪妃聊閒篇的人。這回翻了牌子,不是直去寢室等著,卻讓上東暖閣敘話,這對她來說不知是好還是壞。
倘或往好了想,指不定萬歲爺願意和她交交心,自己不再是用來發無聊,傳宗接代的工具;要是往壞了想……沒準兒今天的翻牌子是空歡喜一場。萬歲爺不算臨幸,想用她堵堵別人的嘴,沒的叫人說萬歲爺懶政,不想生兒子,不為英萬年基業著想。
如果您覺得《烏金墜》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m.ygxs.org/x/34159.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