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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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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話題飄忽

不見高山大海,不知道自己渺小;不入人群紛雜,不明白自己微不足道。

前一句指的是人與自然的關係,人是自然的產物並且是它的一部分,人類從幾百萬年以來,身高與體重變化並不大,在猛獸與大山面前,始終是顯得渺小的。自從有了思想,人們可以想得很大,就有些忘乎所以。但只要離開城市離開人群,你直接面對自然,你就會重新感受到,這是客觀的事實,不要把自己放大。放大的工具,只是你的思想。

後一句是指人在社會中的地位,我們在人群中被精確定位了,以至於長期處於自己定位中,無法自知,外面的圈層。當你重新觀察一個新的人群時,你發現,自己必須得重新思考自身的地位。

冬子在火車上,看外面的風景,高山與河流,田野與山坡,隧道與平原,一晃而過,這種速度感清晰地打入眼簾。但他依然自信地保持著穩定,座位沒動,周邊的物品沒動,僅是火車在動,所有看過的景物,都向後撤,冬子覺得有些玄幻。他沒有讀過佛經,他不知道“舟行岸移”這種深奧的哲學道理。但是,他學過物理,知道參照物與相對位移的概念,當然也明白,什麼叫慣性,即牛頓第一運動定律。

空間的感受讓冬子知道渺小,但時間的感受卻更直接一些。進入南方山區,隧道與橋樑組成了鐵路的主要部分,那突然變幻的明暗變化,如同晝夜交替的樣子,以始料不及的方式突然替換。假如過一個隧道如同過了一個夜晚,出了隧道,就像是來到白天。那麼,在火車上,夜晚與白天的長短是不一樣的,這打破了冬子的習慣。因為以前總覺得晝夜各二十四小時,是天經地義的。

冬子沒有農村生活的經歷,他不知道,晝夜的長短是隨季節變化的。只要你在農村生活過,你就知道,那種單純把太陽當白天、把月亮當夜晚的認識是多麼不靠譜。有時候,太陽還沒出來,月亮就落山了。有時候,太陽已經升起,而月亮還掛在西邊的半空中。這種不規則的交替,其實就是自然。

夏至白天最長,冬至夜晚最長。這種常識,農民們都曉得,但冬子沒有這個概念。他是已經被城市和工業文明精確固化了的人,早已疏離了自然界。他又沒聰明到,可以理解相對論及時空扭曲的程度,他不知道,時間與空間概念的相互依存,其實都是人為的認識觀念。世界的現狀中,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為了敘述方便,假定它們有,也是互為變幻的。

比如冬子,目前坐在去廣東的火車上,如果你按空間算,這是一千多公里的旅程,這個旅程的感受,就是二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假如他坐飛機,同樣的空間距離,只需要兩個小時。也許,你度過這個空間的感受,不過是空姐遞來的飲料,以及比火車上還難吃的飛機餐。

人們的第一次遠行,最好不要太快,因為你脫離了感受自然的機會。但也不是越慢越好,那會讓你的感受支離破碎。坐火車是個很好的方式,既接地氣,又不至於迷失於路邊的野花。

冬子在火車上,看各色人等,也融入了一個大雜燴的人群生活之中,感受了接地氣的生活。

“廁所堵了,列車員也不來清理一下。”有個年輕男子在車廂接頭處大聲感到。而列車員就是廁所對面的小屋子裡。但她好像沒聽到一樣,並沒有出來。

冬子正在思考,這個列車員的服務質量這個問題時,背後一個人卻說到:“你慌啥,出門人,那講究,馬上要到大站了,你不喊,她自己會出來清理乾淨的。”

一般火車到一個大站,估計就必須要進行必要的清理作業,估計還有領導來檢查,所以,列車員必須清理。這些常識,冬子也是聽到周圍人閒談才知道的。

如果把列車員服務的質量當成一種管理的話,冬子想,這種過大站必須清理並檢查的方式,也是管理的一種程式。就像火車分為特快或者直快一樣,數字化規範型的管理,可以從大體上規範服務質量,但保證不了細節。

冬子回想自己當年賣羊肉串,就沒有這種工業化流程管理的思維。父母親在前期製作時,全憑經驗,在燒烤時,全靠火候,這些都是可以用感觀來體驗的。而工業不行,得靠程式。而質量判定的方式,羊肉串是靠顧客的口碑與評價,用嘴說出來的。就像那個旅客,對服務員大喊大叫。這在工業文明中不起什麼作用。起作用的,是它的管理流程。

冬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很喜歡思考不一樣的東西。

而在這人群中,人們的談話遼闊而散亂,更讓冬子長了見識。下面錄一段對話,說話都散亂地站或坐在一個車廂內,但話題的流轉卻完全沒有規則,其變化遷移跳躍的速度之快,超過了《一個豆瓣的旅行》。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你站在那裡聞臭嗎?”說話的是身後的人,但物件卻是站在那廁所邊上的那個年輕男子。

當然,這話完全沒邏輯,前者指的是如何解手的問題,後者指的是嗅覺,但是,聽起來,卻感受那麼自然。

“老子想抽菸,甩一根過來?”

這就跳躍了,但卻自然地解釋了理由。並且發出了請求,很合理的樣子。

“那邊睡人了嗎?”

這個問話比較突兀。但門口的年輕人卻迅速地搖了搖頭,此時飛過來一支菸,被年輕人立馬接住了,他轉身向兩車廂連線處走去,放棄了廁所聞臭的形態。

背後的人說到:“有煙時嫌我煙孬,沒煙時,我這孬煙也香。”

冬子明白,這大概是兩位朋友。背後這個人平時抽的煙差些,平時被那個年輕人看不上。估計那年輕人此時煙癮來了,差煙也能抽了。

誰知道,站著的小姑娘的爺爺卻說了一句彷彿不沾邊的話:“只有享不了的福,哪有受不了的苦呢?”

好有哲理的樣子,洞明世事的味道。

“咋不是嘛”過道那邊的一位大媽接腔了:“這個綠皮車還可以抽菸,要是坐動車,抽菸罰款,500!”話音如此斬釘截鐵:“動車我上次坐過的,哪裡都沒聞到煙味。”

一種高階的感覺傲視群雄。但普通人的火車上哪容得你輕易裝優越感?馬上有人譏笑過來:“飛機上也聞不到煙味,未必是在天上,風大些?”

全車廂開始在鬨笑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氛。這是什麼邏輯與反駁呢?冬子不太明白,從情緒上講這是一種譏笑,但你不得不說,也有一種幽默。為了捍衛自身一被別人的優越感打垮,居然用瞭如此高超的藝術手法,歎為觀止。

但是,就輕易地停止人們裝13的**嗎?在這擁擠而骯髒的空氣裡,人們用話語來舒展久屈的靈魂。一位大哥開始了:“也不是說享不了福,但是身體它不允許啊。現在天天吃肉,搞出三高出來,以前紅苕土豆,還健康些。”

自誇與自嘲的平衡,應該沒什麼說的吧。但是,他假裝悟道高深的手法,還是激起了某個年輕人的警惕。“吃肉就算條件好了?在美國,窮人都是胖子,富人才健康呢。富人就天天吃營養餐,土豆泥或者蔬菜沙拉,還要打高爾夫消化去,那才叫富人,曉得吧。”

這一下就打擊了那們胖子的囂張氣焰,但胖子真不是吃素的,他反唇相譏:“說得好像你去過美國似的,美國人吃牛排,那不是肉?”

這兩人表面上是敵對的,以一種貌似高深的外國生活來裝點自己的見識。這可惹怒了一群農民出身的旅客。馬上就有人提出:“美國人吃肯德雞沒錯吧?也沒見得高階到哪裡去,哪個沒吃過似的。牛排,我還排骨煨湯呢。”

這種爭論,根本主題並不在內容上,關鍵在氣勢上。爭論的目的,也不是因為事實,而是因為輸贏。普通人的生活被瑣事所纏,平時的生活中,已經被現實時刻教育。在這火車上,再被人秀優越感,不出來為自己的心安理得而鬥爭,那是沒志氣。

通常人們在生活中受夠了氣,在熟人面前裝夠了客氣。在火車這個平等而無需負責的人群裡,想享受一下平等安然的氛圍,居然被裝13的人破壞,是可忍,叔可忍嗎?

“要說呢,過去吃得差,也別瞧不起。”另一個聲音傳來,彷彿有河南口音,很蒼老的樣子,但有一種歷經滄桑的飽和度:“吃糠咽菜的日子,上了歲數的人都過來了,今天的生活確實要好些。但是,我看農村,長壽的人,都是這種吃糖咽菜的。城裡的人,恐怕進醫院的人數,還要多些。”

為最底層的人找出快樂的理由,就是做慈善,他這一席話,終於得到普遍的讚揚。因為讚揚與群體的力量,就有人開始發揮:“醫院進多了,不光身體不好,還花不起那個錢。不是有人說了嘛,前半輩子拼命掙錢,後半輩子花錢買命。”

這話本來也不合邏輯的,卻深深觸動了冬子的心靈。他想起了父親,那個叫陳林的人。他的身體天生應該是好的,他是部隊出來的,肯定底子好。為了掙錢,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一天睡眠時間不過四個小時,這樣堅持了十年時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苦呢?

但是,這種拼命掙錢,結局比花錢買命都不如。當他病倒時,連花錢買命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把花錢買命的機會,留給了母親。母親住院的幾個月時間裡,花錢如流水,把父親積蓄下來的辛苦錢花光了,卻仍然沒買回來命。

他們在比慘,但是哪個知道,沒有人比我父母慘。冬子此時內心中,有一種羞愧,甚至覺得自己活著,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為什麼,付出辛勞與金錢甚至生命的是父母,自己完全沒有付出,卻活得好好的?

周邊的話題繼續活躍,冬子也迅速地把自己從自責的低沉中轉移了出來。畢竟,長期沉浸在痛苦之中不是好辦法,心理自衛的機制會起作用,讓你選擇性逃避。況且,這種談論方式,是冬子所不熟悉的,他們的生活細節,也讓冬子感到新鮮。

話題已經轉移到比慘的方向了:“要說吃糠咽菜,那還算有吃的,但是,沒錢吃油吃鹽,可是個大問題。”依然是那河南老者的口音,滄桑的道德感,佔領了話題的高地。“這次家裡醃了點肉,給我姑娘帶到廣東去,她就好這一口呢,雖然他買得起鹽。但是我們過去,鹽這樣拋灑,哪個敢?”

小姑娘的爺爺依然站著,他的孫女已經被他塞到座位下面的地板上睡著了,畢竟已經到晚上,外面只剩下隱約的光,而遠處的燈火已經熒熒閃爍,夜晚來臨,孩子就要睡覺了。但大人們,談興不減。爺爺說話接上了老者的接力棒:“我們一家人,一年種棉花,就是為了油鹽錢,要不是棉花,哪裡打油,哪裡吃鹽呢?”

“種棉花最辛苦了”那位說動車的大媽放棄了裝高檔的姿態,變得親民起來,看樣子,她的農民身份更讓人認同。“從整地育種到中間的五打到最後的摘花,麻煩死,種一季棉花,腰都要垮,頭髮都要掉多少的。”

冬子背後的年輕人顯然不太懂:“頭髮怕是要白多少吧?棉花是白的,彈棉花的,全是白頭髮。”

這是幽默,彈棉花與種棉花不是一個工種。

“你們沒種過不曉得”孝感口音的爺爺顯然是站在大媽一邊,以年齡劃清立場界限。“要論辛苦,超過種麥子一倍。”

又一個聲音傳過來:“對啊,要不然,前幾年,我們老家還有人結隊跑到新疆去摘棉花的,也掙得到辛苦錢的。我們現在內地不種它了,都出去打工了。”

“既然那麼累,新疆為什麼種呢?”年輕人不太理解,估計他沒摘過棉花。

久不說話的,冬子對面的推銷員突然開口了。估計他沒做過農活,沒多少發言權。或者,他作為一個上等人,不屑於參與這種低檔次的討論。但此時,他也同大家一樣,擠在這個車廂,睡不著。

“人家新疆,從種到管,全是大農場,機械化的,當然不累了。只是收棉花,機械還不過關,所以要請人。如果你到新疆去過,你看過人家的棉田就知道了,那才叫一望無際,那機械,才叫大呢。”

“究竟有多大?”有人要細問。

推銷員覺得成為話題中心的可能性開始了,他當然不放棄這個精神放鬆的機會。“這樣跟你說吧,我是去過的。這火車,當然,我當時是坐汽車經過的。我就拿火車來比喻吧,畢竟這個車也不快,跟新疆的汽車差不多。新疆的汽車,那路才叫筆直,一腳地板油,可以十幾分鐘不松,一百多碼,比這火車還要快。”

這話題留下了許多活釦,有許多值得問的細節。比如,什麼叫地板油,路筆直到哪種程度,一百多碼的汽車速度是個什麼概念。但是,旁邊的人豈容他心情發揮?豈容他如此長時間佔據話題的機會?接下來的問題從語氣中就表現出不耐煩的意思。

“你就說那棉花地有多大吧。”話題的突然收斂,讓推銷員也不得不直面結束語了。

“這樣說吧,這火車開半小時,一塊棉花地還沒跑出去。”

他本以為,這會收到大家驚奇的讚歎,冬子也是這樣以為的。但是,收穫的只是一句很平淡的回答:“那是比較大。”

為什麼只有這種反應呢?其實,大家是不願意露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少發問,搞得像個小學生似的。我問多了,未必你就成了我的老師?這是萬萬不可的。因為,不允許任何人秀優越感,是共同談話的前提。

優越感是如此之重要,甚至可以決定人們的生活態度。它像空氣一樣,平時你看不出來,但少了他,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憑什麼生活下去。

人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幸福感是比較出來的。比身邊的人有一個好處,都會給你帶來優越感。如果你事事不如人,你會嫌棄自己,甚至覺得自己活著簡直就是個罪惡。

而底層民眾,最害怕別人在自己面前秀優越感。畢竟自己的生活本就不優越,自己自認為的優越點是那麼少,你再來我面前秀,把我活著的理由比沒了,那就涉及到自尊,甚至涉及到生活的意義了。

話題的短暫停頓並不影響有人找出新的話題,如果自己的一個話題能夠引起大家的注意,自己也可以找到一點優越感的。

“要說田地大,終究不如大海大,那海邊的漁民,田地是世界最大的,他們還不需要種,只是出去收,也不見得他們有多富。”

這背後的年輕人,話題跳躍、思路飄忽,總能夠不走尋常路。冬子甚至有好奇心,想站起來仔細觀察他說話時的表情與狀態,但覺得行為過於明顯,怕引起別人的猜測,把話題轉移到他頭上了。

你可以用話題成為中心,但你本人不能成為人家話題的中心。

“誰說沒得種田的?種海的才發財呢。”對面的推銷員見多識廣,話題上的優勢明顯。

“種海是什麼意思?咋種?”孝感爺爺倒是感興趣。

“那還不曉得?”另外一邊的一箇中年男人把話題搶了過去,這讓推銷員很失望。“比如我們吃的海帶,你以為是漁民在海外面撈起來的?是他們種的,在海里搭上架子種上,到時候去割,才辛苦。但是,確實收穫很大,要不然,海帶、紫菜,不會那麼便宜。”

這個人的話,有事實有證明,邏輯是健全的。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討論,並且得到了發揮。

“未必我們吃的海鮮,都是種出來的?”

“那也不全是,好多還是出海打回來的。但是好多海鮮確實是種出來的。今天全國人民都在吃海鮮,光靠打,有多少呢?主要靠海邊的網箱養育。況且,如果只靠望天收地打,海鮮就太貴了,你吃得起?”推銷員成功模仿了前面人的說話方式,成功地搶回了話題的主導權。

用價格來估產量,用產量來說明收穫方式,這是一個合理的邏輯,大家不僅聽得懂,而且也感興趣。

“海鮮吃多了,我聽說會有痛風的毛病,吃這東西,也不是越貴越好。”另一個人迅速轉移話題。話題這東西就像是拋繡球,不會在一個人那裡佔據好久的。

“我前幾十年根本就沒吃過海鮮,不也過來了?海鮮吃多了得病,這就是享不了的福,我說得對不對?”孝感老爺爺居然把久已失去的主題拉了回來。

冬子卻想到了另外的人。他想到了青山那些拆遷戶們,李雯的父親母親,都是享不了福的人,有錢就泡妞泡小白臉,還有吸毒賭博丟了命。那個叫矬子的傢伙,也是享不了福,他走上吸毒這條路,註定命不長,這比生病痛風還要拐。

但是,沒有吃不了的苦,這句話,冬子卻暫時體會不過來。他父親是一生吃苦的,但最終倒下了。他母親一生被病折磨,也是吃了一生的苦,還是倒下了。沒有吃不了的苦,那父母就不該去世這麼早的。

也就是說,這話是有問題的。但問題在哪裡呢?冬子想不太明白。

其實,他不知道,這句話有一半的作用,是安慰那些正在吃苦的人。他們吃苦時會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事,完全是人生的正常狀態。而享福的人,恐怕有不明之災在等著,沒什麼好羨慕的。

這種以苦為樂並不高尚,只是一種貧困的安慰劑,讓他們心安理得的走完一生。而真正以苦為樂的崇高境界,必須在偉大目標的指引並努力下,才有意義。

此時的冬子,既沒有所謂的目標,也沒有所謂的經歷。他的前途,只不過是被火車拉到另一個不知道的地方。

如果前途未卜,苦樂均無意義。如果目標不清,禍福從何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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