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姚,景帝,永昌十六年。
宣政殿外,以已經告老多年的三朝老丞相為首,密密麻麻的跪了一地人。
“縱燕王出京,無異於放蛟龍出海,送大鵬上雲,後患無窮,萬萬不可,不可呀,皇上!”
老丞相連連叩首,已經是急得口不擇言,連蛟龍大鵬這樣的範忌之話都說出來了。
莫說這些臣子,就是連太平自己也沒想到,桃花就這麼應允了放她出京就封就。從含元殿到昭陽宮,從昭陽宮到御書房,甚至到太后所住的壽安宮,滿朝上下都是一臉的焦慮,可皇帝陛下一意孤行,就連太后殿下都黯然的相勸無言,一干老臣只能拼命力阻。
眼見著燕王離京日程越近,眾人急得火急火燎,今日皇帝宣召眾臣宣政殿候旨,顯然是下定論的時候了,百官中,持不同意見或不便表態的大臣早早都就此閉口不談,跪在這裡的全是力阻燕王出京的,老丞相聲音嘶啞,幾近淚下了。
“朕意已決,再有就此事多論著,斬立決!”
景帝遲遲沒有傳見外面的臣子,諸臣跪到正午時分,頭暈眼花之際,才見景帝擺架出來,丟下這麼一句揚長而去,當即一老邁的大學士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皇上,不可,不可呀……皇上……皇上……”嚎啕大哭起來,諸臣聞聲皆落淚。
壽安宮內,秦太后自從九皇子逝世後,憂傷過度,發已全白,人也老了一大半。
“皇兒,你不聽為父之言,此番放得她去了,日後她若負你,當何?”
景帝淡淡道:“凡事豈能盡如人意,負便負了,奈何?”
太后無語,良久慘淡一笑:“是呀,奈何,奈何……父後老了,管不得你們年輕人了,你去吧。”
“是孩兒無能,才累父後操勞。”
景帝跪下,秦太后一手饞起皇帝,欲語無言,竟黯然淚下,人算不如天算,君霐,君霐,到底還是你贏了……
這廂父女無言,另一對父女卻也沒有逍遙。
相國寺後院,康靖王君別莊。
景帝突乎其來的決定不光滿朝文武想不通,就連君家上下也是一頭霧水,是招著原計劃行事還是真的安心光明正大的依旨就封?景帝當然如此大方還是另有算計?君霐思前想後,不免有幾分躊躇。
“秦修在想什麼呢?”不知不覺唸了出來,他可不信這全是景帝一意孤行,那對父女一向是一個鼻孔出氣的狐狸一對,不可不防。良久不見女兒回應,低頭看,嘴角一陣抽搐。
太平正跟琢磨周公是不是也女尊男卑跟佛祖一樣從善如流的變周婆了,頭上突然一陣疼,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她爹正橫眉豎目的瞪著她呢。
“又跑神上哪了!剛跟你說的都聽明白沒?”君霐怒目。
“明白,明白了。”太平伸了個懶腰,什麼大事呀,能把她爹也煩成這樣,“任她千機百變,我自巍然不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該怎麼著還怎麼著,有什麼好想的。”
君霐瞪著她,想想,無語。
是夜,太平沉沉睡去,君霐就著燭火擦拭一塵不染的銀槍,彷彿擦亮的不是□□,而且埋藏了幾十年的熱血,君家人,天生好戰,太平這例外不算。
康靖王府暮夏別莊。
老王君拉著太平的手,摸著她的頭,看了好久才道:“祖父老了,你們年輕人的事管不了了,太平呀,女兒家當凌雲志,放心去吧,別掛念你爹,不管怎麼樣也是我衛家明媒正娶的王君。”
太平乖巧的點頭,她爹要跟她一塊走,這話卻是不能說的。在她做出那麼大逆不道的事後,老太君還認她這個孫女允許她進來道別,已經是感慨無言了。
書房告別康靖王妃,王妃照例冷顏少語,只在太平欲出門時塞了枚小印給她。
“娘……”太平這次是真的欲說無言了。
康靖王妃搖搖頭,拍了拍她的肩膀:“去吧。”
太平眨了下眼睛,抿嘴笑了。她要做什麼,相信她這冷靜銳利的娘早有幾分瞭然,她卻什麼都縱著她,哪怕她讓她無顏面對家族,她也沒有一語怪她,自始自終都是認她的,她因兩世為人,性情怪僻,情感殘缺,對這個娘原本並沒有放在心上,此時卻覺得萬分愧疚。
濮陽世家。
濮陽老官人再過兩年就是耄耋之齡,知天命後才懷的小兒子濮陽明珠,那時他嫡出的大兒子都已經出嫁了,長女也生有長孫,從小當是神賜的,看得跟命根子一樣,七歲那年他死活要出家,還病得險些就去了,老官人現在想起來都悔呀,若是那年能再堅持點,也好過現在父子僧俗兩隔。
“明珠呀,你七歲就會哄爹爹,說了答應你出家,三年就還俗回來的,三年後爹爹卻去你,你卻張口叫施主,若非那小太平嘲笑你,你恐怕至今連聲爹都不叫的。”這事濮陽老官人年年掛在嘴邊嘮叨,旁人都會背了,往日說來大夥兒都笑,今日卻沒人笑得出來。
明緣和尚垂頭不語.
“明珠呀,爹爹老了,怕是沒幾年了,平日裡爹想你了還能看看你去,你這一走,爹怕是再瞧不著你了,爹知道你自己心裡有主意,爹不管你,你答應爹,照顧好自己,什麼時候想還俗了咱就還俗,別管人家說什麼,也別顧忌那老和尚老尼姑的,別讓爹惦記著,爹給你置辦了些四季衣裳,你都帶著,放心,爹這回讓做的都是僧衣,爹還給你買了棟宅子,旁的也都安排好了,不管你用不用,爹都交代好了,才安心……”
老官人是笑著說的,堂下兒女卻低頭抹淚。
明緣正正跪下,“砰砰砰”給濮陽老太君磕了三個頭,聲聲做響,那仙人的姿態卻是早沒了,老官人一把拉起他,抱在懷裡:“明珠呀……”卻是失聲哽咽,淚下。
明緣的長兄,沈家的當家大官人濮陽明琪轉身擦了下眼睛笑道:“您老人家說什麼呢,這麼著不是不讓我們活了麼,有我們在,哪能讓小弟受了什麼委屈,放一百個心安穩做您的百歲壽星,不定哪天小弟就給您領個小媳婦回來呢。”
老官人“噗哧”一聲樂出來,其餘人等趕忙都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勸慰打趣,好容易哄得老人家不傷心了。
世上從來只有痴父母,沒有鋼鐵狠心哪堪捨得這般斷腸,明緣轉身看著一直將他送到了大門外的濮陽老官人等全府的人,彎腰合掌深深一禮,起身頭也不回的向等在馬車旁的太平走去。
深夜,“子夜”。
歌舞歡騰,杯光交錯,酒香四溢,人擠人肩挨肩,這是“子夜”的最後一夜了,明日主人去,“子夜”也將成為歷史。
今夜大門敞開,來者不拒,烏泱泱的擠滿了人頭,連後院篝火處都圍著一圈人,平日裡高價還要看主人心情才買得到的各種美酒,今夜主人家也大方的全給擺了出來,隨便喝。眾人盡情歡鬧,連少爺公子們也來了不少,甚至有些大膽的連面具都摘了。
時有那好酒的,喝著什麼好酒,就是一陣叫囔:“大小姐你太不夠意思了,這麼好的酒居然一直藏著~~”然後眾人撲上前就是一陣哄搶。
那百兩一杯的知己酒當然也是哄搶的物件,不過入口之後眾人皆是哭笑不得,這知己酒顏色漂亮,味道卻是清淡一如白開水,難怪以前有幸得嘗的人臉色都那麼奇怪,問是什麼滋味,都死活不肯細說。
屋頂上,太平姬嬽一人佔了一塊地方,姬嬽抱了個酒罈子,太平躺著看天。和平僅在今夜,明日或許就是兵戈相向,沒有對錯,沒有正義邪惡,只有立場不同。
“丫頭,我有件事突然想起來想告訴你。”
“桃花,我真不想聽。”
一片沉默。
“丫頭,好自為之呀。”
“桃花,彼此彼此。”
又一片沉默,兩人突然同時失笑,拍拍太平肩膀,姬嬽豪邁笑道:“丫頭,姬家能滅,大姚人卻不能亡國。”
這皇帝怎麼能思想前衛成這樣?自己以前到底都亂七八糟的跟她說了些什麼?太平斜了她一眼。
“丫頭,時間不多了。”
是不多了,姒國烾麟太女駕薨,姒國現在是諸公主爭儲的局面,一旦儲君立了,或者新君登基,為了平息國內矛盾,姒帝想要功績,新儲君想要立威,第一件事就是轉移目標,對外擴張,沒幾年時間給大姚準備了。
是不多了,天快亮了。
“丫頭,事若當真不可為,以己為先……”
太平哈哈一聲笑打斷她的話:“未打先叫輸,桃花,這可不是你。”
看著頭頂漆黑的夜,太平彷彿是喝醉了,喃喃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自要它傾國來賠……”沒等姬嬽聽清,太平已經爬起來,笑著昂頭高歌:
翩翩一葉扁舟載不動許多愁
雙肩扛起的是數不盡的憂
給我一杯酒喝盡人間仇
喝盡千古曾經的承諾
美人如此多嬌英雄自古風流
紛紛擾擾只為紅顏半點羞
給我一杯酒烽火幾時休
喝完這杯一切再從頭
江山仍在人難依舊
滾滾黃沙掩去多少少年頭
悲歡是非成敗轉眼成空
濤濤江河洶湧淘盡女兒的夢
曾經海闊天空昂首莫回頭
痴笑輕狂任我瀟灑少年遊
江湖路路難走兒女情情難求
風花雪月只是拂袖在身後
給我一杯酒點滴心中留
若是有緣他日再相逢
篝火處眾人安靜下來聽她歌,不多時,屋內人也都跑了出來,太平在屋頂上砸了酒罈子,眾人舉杯齊吼:美人如此多嬌英雄自古風流,紛紛擾擾只為紅顏半點羞,濤濤江河洶湧淘盡女兒的夢,曾經海闊天空昂首莫回頭,痴笑輕狂任我瀟灑少年遊,風花雪月只是拂袖在身後,若是有緣他日再相逢……
慕容秋葉忍不住縱身拔劍而舞,濮陽子豫素指揮舞琵琶鐵弦鏗鏘聲起,眾人擊掌相和,揮手共舞,幾欲顛狂,今夜無月,人間有火亮如朝陽,天下最美不過我輕狂少年。
舞罷樂息歌不絕,眾人起身繞火而舞,太平拍著瓦礫大笑。
姬嬽抱著罈子靜靜的喝酒,一雙桃花美眸靜靜藏了此時的太平,掩在朦朧夜裡,誰也看不見。良久,姬嬽也是有些醉了,低低聲淺笑了,桃花美目本就惑人如今更是如漩渦一樣讓人看不得,看不得……
太平,你讓我如何放過你?
夜正深,篝火正亮,舞正歡,眾人歡歌競酒醉成一團,誰也不曾注意到,屋頂上的大小姐跟神秘的黑紗鰥夫,不知何時已然不見了。
欣賞國寶?
太平苦笑,這臺詞好耳熟,下一句是什麼?
莫非朕還稱不得國寶麼?
果然耳熟的很……
江湖路路難走兒女情情難求,喝酒誤事,古人誠不欺我……子歸呀,我是你的劫,卻不知我的劫竟就藏我身邊,窺視了近十年,無處可逃,無處可逃,子歸呀……
太陽昇起就是離京之日,比不得以前無官爵在身,今日太平是要上早朝的,凌晨醒來,或者說起來更貼切,因為一夜跟本就沒睡,姬嬽拿起簇新的親王朝服,上下內外首飾配件一整套,無比的合身,太平摸了摸鼻子,姬嬽長指輕輕滑過她的衣領,泰然自若的道:另外多做的……
太平沉默的望天。
朝上磕了幾個頭領了一堆賞賜聽了一通訓話再說了一通官話,散朝時十二旒珠後景帝的視線看來,桃花一樣美麗而深沉的眼睛竟也有幾分沉默。出宮看見宮門前等候的長安,看著自己一身簇新的王袍,太平十八年來頭一回感覺到如此混亂窘迫,苦笑,不虧是職業皇帝,一點點反應的時間都沒給她留下。
天沐府內,僅父女兩人的內室,君霐手中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父女兩大眼瞪大眼對視良久,君霐首先對女兒翹翹了拇指,你厲害,亙古未聞,百年不出的奇男子,你一下撞著三兒,厲害……
當日,準備了半月的安排全沒用上了,太平堂堂正正鑾輿旌旗千里赴燕雲,君霐拆開行禮重新回了相國寺後院。
※※※※※※※
端午過後,南方進入梅雨時節,又悶又熱,就在一陣淅淅瀝瀝的小雨中,燕王君太平離京赴封地,百官相送,眾人臉上神色都有些百味難言,畢竟誰也不知道,今日送走的人,她日會不會帶著刀戈血腥回來。
“縱虎歸山,後患無窮”,這樣的想法每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點。
康靖王妃依舊在別莊養病,女兒出京也沒回來相送,當然,也沒有人認為她還會有什麼心情來送這個已經不姓衛的女兒。
同樣的滿城浩浩蕩蕩,同樣駿馬華蓋,卻遠不如月前長寧帝卿離京的壯麗傷感,送行的人心中只有茫然複雜,要走的人也正頭昏腦脹,誰也沒有心情感傷,百姓竊竊私語,對於這個晝伏夜出幾乎不見人卻惹得滿身傳言的少年燕王多是好奇,出了城,不過數里,便被人當道攔下,太平看著單身一人,赤足散發,衣襟俱溼,只抱個卷軸好生藏在懷裡,別無他物的梅翧,微微苦笑,什麼也沒說,讓梅翧上了車,又對著一處樹蔭輕輕道:“放心回去吧。”
燕王車駕去得遠了,樹後方轉出一人來,頭臉俱溼的祁玉華牽著馬,愣愣看著車駕遠去的方向出神,良久才神色黯然的打馬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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